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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砚几乎是撞进收骨铺的。

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铺子里的烛火被气流带得剧烈摇曳,无数乌木骨盒投下的影子在墙壁上疯狂舞动,如同受惊的鬼魅。林砚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怀里死死抱着那个暗红色的布袋,浑身抖得像是风中的枯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救……救我……”他嘶哑地吐出几个字,眼前阵阵发黑,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华丽的戏台、燃烧的嫁衣、月白色的背影、冰冷的铃声、还有脖颈上暗红的印记——仍在盘旋、交织,带来针扎般的剧痛和强烈的恶心感。

老陈从木案后猛地站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垂暮老人。他几步跨到林砚身边,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一把按住林砚的额头,触手滚烫,又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虚汗冰凉。

“固魂汤!”老陈低喝一声,不知是对谁,还是自言自语。他另一只手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掉塞子,将里面仅剩的一点深褐色、散发着浓烈腥苦气味的药液,不由分说地灌进林砚口中。

药液入喉,如同烧红的炭块,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部,随即化作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头顶。林砚“哇”地一声,吐出一小口带着黑丝的、冰凉的浊气。脑海中的混乱和剧痛瞬间减轻了大半,但一种极度的疲惫和灵魂被掏空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袋子!”老陈沉声道,目光锐利地盯向林砚怀里的暗红布袋。

林砚勉强松开僵硬的手指。那个布袋此刻安静下来,不再剧烈震颤,但袋口那根金色的丝线,却黯淡了许多,甚至出现了几处细微的、仿佛被灼烧过的焦痕。袋身依旧隐隐传来不规律的、微弱的搏动,像是里面那截喉骨仍在无声地吟唱着不甘的挽歌。

老陈小心翼翼地接过布袋,没有立刻打开。他将其托在掌心,闭目凝神,枯瘦的手指在袋身上轻轻拂过,仿佛在感受其中蕴含的执念波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

“不止是戏痴的念……”老陈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和困惑,“还有别的……更杂乱、更久远的东西黏上来了……火气、怨气、还有……”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林砚,“你路上看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

林砚瘫在地上,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路上的遭遇说了出来:脑海中突然混入的、属于“陈裁缝”的古老戏楼记忆碎片,那脖颈有暗红印记的“旦角”,以及随后“焚身凶念”更加狂暴的二次冲击,最后是那清冷的月光身影和救命的铃声。

听到“陈裁缝”的记忆碎片和“旦角”脖颈印记时,老陈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惊涛骇浪,但被他迅速压下。当听到月光身影和铃声时,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握着布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现身了?还……帮了你?”老陈的声音极其干涩,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震惊、担忧、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恐惧?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林砚喘息着,“就看到一个月白色的背影,光很冷,像月亮……然后有铃声,一响,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就弱下去了。”

老陈沉默了,久久不语。铺子里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架子高处那个蒙着黑绒布的方盒,似乎又极其轻微地、若有若无地震动了一下。

“把布袋给我。”良久,老陈才涩声开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但林砚能听出那平淡下压抑的波澜。

他将暗红色布袋递给老陈。老陈拿着布袋,走到木案旁,从一个隐秘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比之前装肋骨、指骨的盒子都要大一圈、也更为古旧的乌木盒子。盒盖上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天然的木纹,颜色沉黯,仿佛被岁月和无数无形的东西浸透。

他打开盒盖,里面没有衬垫,只有一片沉凝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老陈将暗红色布袋放入其中。布袋落入黑暗的瞬间,那微弱的搏动感骤然停止,袋口焦痕的金线也彻底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枯草。

盒盖合拢,严丝合缝。老陈又从案下取出那本记录册,翻到“林砚”那页。在代表郑木生指骨的朱红竖线下方,他用一种暗红色的、类似干涸血液的朱砂,又画下了一道更粗、更深的竖线。这一次,画线的时候,林砚似乎看到那笔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朱砂的色泽在烛光下,竟隐隐泛着一丝诡异的金色流光。

“梅澜秋的‘喉骨’,执念驳杂不纯,且沾染了外秽,成色有损。”老陈放下笔,声音平板地陈述,“但核心的‘戏痴之念’尚存,且因外秽刺激,反而……更加‘活跃’。对你身上‘债契’的抵消,效力会打折扣,甚至可能因为其驳杂,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他抬起眼皮,看着林砚:“你掌心的‘锁’,刚才是不是颜色变了?”

林砚低头看向右手。掌心的锁形印记已经恢复成暗沉的青灰色,但仔细看,在锁形图案的中央,那代表“锁芯”的实心位置,似乎多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暗金色的斑点,像是被火星溅到留下的灼痕。印记周围的蛛网纹路,也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深刻,蔓延的范围悄然越过了手腕,向小臂延伸了一小段。

“是,变红过,很烫。现在……好像多了点金色的东西。”林砚如实回答。

老陈眼中忧色更浓:“‘焚身凶念’的火气,和梅澜秋执念中那点未烬的‘舞台荣光’,被你的‘锁印’吸收、中和了一部分。这不是好事。这意味着,外来的执念,已经开始能够轻微地‘污染’甚至‘喂养’你身上的仄巷印记了。就像……往一把锁的锁孔里,灌进了乱七八糟的金属碎屑。”

喂养?污染?林砚感到一阵寒意。这“锁印”不仅是债契和锚,现在看来,还是一个正在缓慢成长的、以执念为食的怪物?而自己,就是供养它的容器?

“那铃声和月光影子……”林砚忍不住问,“真的是苏晚娘?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老陈罕见地厉声打断了他,随即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但眼神中的凝重和警告意味更加明显,“记住,林砚。无论你‘感觉’到什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对那位……保持距离。她的‘善意’,可能比仄巷本身的恶意,更加致命。她的每一次‘关注’,都意味着你与她破碎核心的共鸣在加深,意味着你离那个‘引子’的终点,更近了一步。而那个终点,对你而言,吉凶难料。”

又是这种语焉不详的警告。林砚感到一阵烦躁和无力。他似乎一直在被推着走,被告知一部分真相,又被隐瞒更多关键。老陈、苏晚娘、仄巷,他们到底在下一盘怎样的棋?而他这颗棋子,最终会被放在哪个格子上?是牺牲?是祭品?还是别的什么?

“下一个任务。”林砚放弃了追问,直接问。他需要行动,需要用具体的“目标”来对抗这种被无形大手操控的恐慌。

老陈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疲惫、恐惧和一丝破罐破摔的狠劲,沉默了片刻,转身再次摊开那卷似乎永远看不完的宣纸地图。

这一次,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了很久,最终停在了一个让林砚意想不到的位置——城市北边,新开发的大学城边缘,一个标注着“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地方。

“骨主,就在医院里。”老陈的声音低沉,“住院部,三楼,七号病房。病人叫赵淑芬,六十八岁,晚期胰腺癌,已经扩散,时日无多。”

医院?癌症病人?林砚心头一沉。这听起来比戏子、木匠、绝望母亲更加……接近死亡本身。

“她要送什么骨?”

“脊骨。”老陈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却让林砚脊椎莫名一凉。“准确说,是她自愿剥离的一小段胸椎骨。”

脊骨!支撑人体的中轴,在传统文化中往往与气节、支撑、乃至魂魄的安稳相关联。一个濒死的癌症老人,要献出自己的脊骨?

“她的执念是什么?”林砚问,心里已经做好了听到另一个悲惨故事的准备。

然而,老陈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执念……是‘遗忘’。”老陈缓缓道,手指在地图上那个红十字标记旁轻轻敲了敲,“不是她遗忘别人,而是……祈求被遗忘。”

“被遗忘?”

“对。”老陈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铺子的墙壁,看向某个遥远而悲伤的所在,“赵淑芬一生要强,年轻时是厂里的技术标兵,丈夫早逝,独自将儿子拉扯大,供他读书、成家。儿子也算争气,成了家,有了体面的工作,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孙女。但三年前,儿子一家出车祸,儿子、儿媳当场身亡,孙女重伤,虽然救回一条命,但脑部受损,智力永远停留在了五岁,并且……忘记了所有关于那场车祸、关于父母、甚至关于她这个奶奶的大部分记忆。”

林砚静静地听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心头。

“赵淑芬忍着巨大的悲痛,独自照顾重伤的孙女。但癌症就在这时找上了她。为了不拖累本已不幸的孙女,也为了支付高昂的治疗和康复费用,她耗尽了所有积蓄,变卖了房子,最后住进了这家收费相对低廉的公立医院,而孙女则被送进了专门的福利机构。”老陈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叙述的内容却字字沉重,“她不怕死。她怕的是,她死后,孙女在福利机构里,偶尔清醒的瞬间,会不会想起她这个没用的奶奶?会不会在残缺的记忆里,再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会不会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孤独地呼唤再也得不到回应的名字?”

“所以,她找到陈老先生,愿意献出自己的脊骨,换取……孙女彻底、永远地遗忘她?遗忘这个奶奶,遗忘所有可能的、关于亲人的痛苦回忆?”林砚的声音有些发涩。这是怎样一种绝望到极致的爱?不是渴望被铭记,而是祈求被彻底抹去,只为所爱之人能免受一丝可能的记忆折磨。

“是。”老陈点头,“她说,她这一生,脊梁挺得笔直,没向谁低过头,也没拖累过谁。临了,也不想成为孙女残破记忆里的一道伤疤。用这根挺了一辈子的骨头,换那孩子一片干干净净的、哪怕只有五岁智商的‘未来’,值了。”

用承载了“支撑”意义的脊骨,去交换“被遗忘”。这其中的悖论和悲凉,让林砚几乎窒息。与周桂芳献出肋骨换取女儿“生”的希望不同,赵淑芬是献出脊骨,祈求自己在孙女的世界里“死”得更加彻底,更加不留痕迹。

“这是‘死人骨’?”林砚忽然意识到。赵淑芬时日无多,她的“自愿剥离”,几乎等同于提前预支了死后的“执念”。这与之前“活人骨”的性质似乎有所不同。

“是‘准死人骨’。”老陈纠正道,“骨主尚存一息,但生机已绝,执念指向明确,且与死亡紧密相连。这种骨头,蕴含的执念往往更加……决绝,也更加靠近‘那个世界’的规则。收取时需万分小心,不可有丝毫勉强,更不能让她在剥离过程中产生丝毫悔意或恐惧,否则骨头瞬间枯朽,其反噬也会直接作用于你。”

老陈说着,从案下取出一个新的布袋。这个布袋的颜色,是林砚从未见过的——一种极其黯淡的、仿佛混合了灰尘和夜色的灰黑色,袋口系着的丝线,则是毫无光泽的纯黑色,像是用最深的夜色捻成。布袋触手冰凉,带着一种死寂的、仿佛能吸收所有温度和生机的质感。

“用这个。收‘准死人骨’,需以此‘寂灭袋’盛放,隔绝其与生者世界的最后联系,也避免其死气冲撞你身上正在被‘喂养’的活债。”老陈将灰黑色布袋递给林砚,语气极其郑重,“此次收骨,与前三次皆不同。你面对的,是一个正在主动拥抱死亡、并以此作为交易筹码的灵魂。她的‘心甘情愿’,建立在极致的绝望和牺牲之上,反而可能比任何炽烈的欲望都更加……纯粹而坚固。你要做的,不是见证,不是共情,而是……成为一个冷静的、无情的、只执行契约的‘秤’。衡量她的决心,收取她的骨头,然后离开。不要试图安慰,不要给予希望,那是对她决定的亵渎,也可能动摇骨头的‘纯度’。”

冷静。无情。秤。

林砚握紧了那个冰冷的“寂灭袋”,感觉那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他想起周桂芳绝望中的希望,郑木生沉静中的哀思,梅澜秋华丽下的腐朽,现在,又要去面对赵淑芬这种走向终极的、以“被遗忘”为目标的牺牲。每一根骨头,都是一种人性在极端境遇下的扭曲与绽放,都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而他,这个正在逐渐失去自我记忆、被诡异印记侵蚀的“收骨人”,却要一次次麻木地(或者说,必须强迫自己麻木地)去触碰这些滚烫或冰凉的灵魂。

“取骨日?”他问,声音干巴巴的。

“明晚,亥时。”老陈道,“医院阴气重,亥时是一天中阴气最盛之时,也是她这种‘准死人’与死亡界限最模糊、执念最易凝结的时刻。地点就在她的病房。记住,子时之前,必须带骨离开医院范围,不可逗留。医院本身,就是生死交汇、执念丛生之地,久留恐生不测。”

林砚默默记下。亥时,医院,脊骨。又是一个需要在深夜、在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进行的不祥交易。

“报酬。”老陈再次拿出一个信封,比前两次都薄,但林砚已经不在意了。钱,对他来说,真的只是维持基本生存、不让自己显得太像“非人”的符号了。

他接过信封,看也没看,塞进口袋。掌心的锁形印记,似乎因为靠近这个冰冷的“寂灭袋”,而传来一丝细微的、类似共鸣般的悸动。

“我走了。”林砚转身,不想在这充满了无数执念回响和沉重秘密的铺子里多待一秒。

“林砚。”老陈在他身后忽然叫住他。

林砚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自己忘记的事情,速度……变慢了?”老陈的声音有些迟疑。

林砚一怔,仔细回想。从西郊回来,经历了“焚身凶念”冲击和锁印成型后,他好像确实没有再经历那种瞬间被“剜去”一大块记忆的尖锐头痛和空白感。遗忘似乎还在发生,但变得更加……缓慢,更加润物无声。就像一杯水,不再是被突然泼掉一大半,而是放在空气中,极其缓慢地蒸发。

“好像……是慢了。”他承认。

老陈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你的‘锁印’在吸收、消化外来的执念碎片。这些碎片,在某种程度上,正在……填补你被仄巷吞噬后留下的记忆空洞。虽然填补进去的,是别人的东西。”

用他人的执念碎片,填补自己丢失的记忆?林砚感到一阵荒谬和恶寒。这会让他变成什么?一个由无数破碎执念拼凑起来的怪物?拥有无数他人的情感和记忆片段,却唯独找不到完整的“自己”?

“这……是好是坏?”

“不知道。”老陈的回答依旧让人绝望,“仄巷的规则,我也无法完全窥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锁印’越清晰,你与仄巷核心的联系就越深,你作为‘引子’的特性就越明显。苏晚娘对你的‘注意’,也会随之增强。今晚的事,恐怕只是开始。”

开始。林砚想起那月白色的背影和清冷的铃声。那不是解脱的信号,而是更深入泥潭的警钟。

他没再说话,拉开木门,重新踏入仄巷冰冷粘稠的黑暗之中。

回去的路上,没有再发生可怕的“焚身凶念”冲击,也没有月光身影或铃声出现。但林砚能感觉到,这条巷子变得有些……不同了。

不是视觉上的不同。两侧依旧是沉默的高墙,脚下依旧是湿滑的青石板,巷子尽头那盏白灯笼依旧在夜风中瑟瑟摇晃。

是“感觉”上的不同。

那些原本只是背景噪音般的、无数执念的低语,此刻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了一些。虽然依旧无法听清具体内容,但他能隐约分辨出其中不同的“声部”:有悲切的哭泣,有怨毒的诅咒,有癫狂的笑声,也有空洞的呓语。这些声音不再是均匀地混在一起,而是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又退去,仿佛巷子本身有了呼吸,而这些执念的低语,就是它的呼吸声。

更诡异的是,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总能看到一些一闪而过的、模糊的影子。不是完整的形体,更像是一缕飘忽的烟气,一片不合时宜的阴影,或者墙上某个水渍瞬间变幻出的、类似人脸的轮廓。当他定睛去看时,又什么都没有。只有墙砖冰冷的质感,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巷子,正在对他“开放”。或者说,他正在被巷子“接纳”,成为一个能够感知到其内部“生态”的一部分。

掌心的锁印微微发热,那些蔓延到小臂的蛛网纹路传来细微的麻痒,仿佛在生长,在与巷子里的某种无形脉动产生共鸣。

林砚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出了仄巷。直到重新踏入外面相对“正常”的街道,被路灯昏黄的光线和偶尔驶过的车灯笼罩,他才感觉那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和低语声稍微减弱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它们像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纱,贴在他的皮肤上,渗入他的毛孔。

他没有回王胖子那里,而是找了一家离大学城不算太远的、看起来破旧但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他需要时间独处,消化今晚的惊险和老陈透露的信息,也需要为明晚去医院收取“准死人骨”做准备。他不想再把可能的危险引向王胖子。

旅馆房间比西郊那家更加糟糕,墙壁潮湿,散发着霉味,床单泛黄。但林砚不在乎。他反锁好门,拉上窗帘,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坐在吱呀作响的床上,看着自己右手掌心那个清晰的锁形印记,以及蔓延的蛛网纹路。

锁印中心的暗金色斑点,在灯光下并不明显,但手指触摸上去,能感觉到一点极其微小的、粗糙的凸起,像是真的嵌进了一粒金属碎屑。

他尝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那锁印上,回想着老陈说的“吸收”、“消化”执念。渐渐地,他感到掌心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吸力”,仿佛那锁印是一个微型的漩涡,正在缓慢地从周围空气中,吸取着某种无形的东西。

是“执念”吗?空气中飘散的、无主的执念碎片?还是……这旅馆本身残留的、属于过往住客的情绪痕迹?

他悚然一惊,立刻移开注意力,那微弱的“吸力”感也随之消失。这能力让他感到恐惧。他不想变成一个无意识吞噬他人情绪碎片的怪物。

然而,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那些属于“陈裁缝”的记忆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连贯,更加……具有指向性。

不再是零散的做旗袍、钉棺材的画面。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事件。

记忆场景:一个陈设典雅、但光线略显昏暗的书房。空气里有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味。记忆的主人(陈裁缝)垂手站在书桌前,微微低着头,姿态恭敬,但林砚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书桌后坐着一个男人。因为视角低垂,林砚看不清男人的全貌,只能看到一双放在红木桌面上的手。那双手保养得极好,手指修长,戴着枚翠玉扳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但手背上隐约可见几道淡淡的疤痕。男人穿着深灰色的绸缎长衫。

一个低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响起:“陈师傅,晚娘那件赴宴的旗袍,听说……是你给改的样式?领口开得那样低,还加了西式的蕾丝边?”

陈裁缝的声音(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苏小姐的意思。她说……说是看了上海最新的画报,觉得那样……俏皮。”

“哼,俏皮。”男人的声音冷了一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穿成那样,成何体统?陈师傅,你是在我们苏家做了十几年的老人了,该知道分寸。晚娘年轻,不懂事,你这个做下人的,就该劝着点,而不是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是……小人知错。”陈裁缝的头垂得更低。

“听说,晚娘最近,常去‘荣华戏楼’听戏?”男人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听不出喜怒。

陈裁缝似乎愣了一下,才谨慎答道:“是……去过几次。苏小姐说,那戏楼新来的小生,唱得……极好。”

“小生?叫什么?”

“好像……姓梅,叫梅澜秋。”

“梅澜秋……”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那枚翠玉扳指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书房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林砚能“感觉”到陈裁缝的呼吸都屏住了,后背渗出冷汗。

“行了,你下去吧。”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晚娘那丫头被我宠坏了,就喜欢些新鲜花样。你做衣服的手艺是好的,以后……多顺着她点,只要不过分。去吧。”

“是,老爷。”陈裁缝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在他退到门口,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男人放在桌上的手,那枚翠玉扳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冰冷、幽绿的光泽。而男人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却让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记忆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林砚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额头上沁出冷汗。

苏老爷!那个男人是苏晚娘的父亲?从语气和内容看,很可能是。他对苏晚娘看似宠溺,实则控制极强,对女儿接触“戏子”梅澜秋这件事,表面不以为意,实则……那最后一抹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而陈裁缝,在这个家里,显然地位卑微,小心翼翼,甚至可能对苏晚娘怀有某种不能言说的情愫(从之前做旗袍时的专注和满足感可以推测),同时又对苏老爷充满畏惧。

梅澜秋……苏晚娘常去听他唱戏?这和陈裁缝记忆中那个脖颈有暗红印记的“旦角”有关系吗?苏晚娘和这个戏子之间,发生过什么?这和她后来的悲剧,又有什么关联?

还有那“焚身凶念”中的大红嫁衣……苏晚娘是穿着嫁衣被烧死的?她要嫁给谁?这场火,是意外,还是……

无数的疑问如同乱麻,缠绕在林砚心头。而这些属于“陈裁缝”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拼凑出苏晚娘悲剧的模糊背景。他作为“引子”,不仅是在收集七种执念来唤醒苏晚娘的记忆核心,他自己,似乎也正在被拖入那个百年前的时空,以“陈裁缝”的视角,重新经历、旁观那场悲剧的序章。

掌心的锁印,又传来一阵细微的悸动。这一次,林砚清晰地“感觉”到,那悸动的源头,似乎指向了……北方。医院所在的方向。

仿佛那截尚未收取的、赵淑芬的“脊骨”,其蕴含的“求忘”执念,已经隔着遥远的距离,与他身上这把正在成长的“锁”,产生了某种隐秘的、不祥的共鸣。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但林砚知道,在这寂静之下,无数执念正在涌动,百年前的亡魂正在低语,而他掌心的这把“锁”,正在无声地,转动着通往未知终局的、第一道齿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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