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站时,天色——如果地府也有天色的话——已经暗了下来。
忘川河畔的“夜晚”并非漆黑,而是一种深邃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彼岸花海在这光线下显得更加妖异,花瓣边缘泛着幽幽的荧光。
河面上的记忆碎片光点也更加明亮,像无数细碎的星辰沉在河底。
驿站二楼窗户透出温暖的光,那是陈忘让阿福点的“长明灯”——用彼岸花籽榨的油,混合月华米浆制成的灯油,能燃烧整整七日。
大堂里很安静。
白天那几位客人已经离开了,或许是去奈何桥喝汤了,或许是还在河畔徘徊。
阿福正在收拾茶具,见到陈忘和孟七回来,长长松了口气。
“驿丞大人,孟姑娘,你们可算回来了!小的以为……”
“以为我们被孟婆煮成汤了?”孟七勉强笑了笑,但笑容有些苍白。
阿福察言观色,没再问下去,只是递上账簿:
“今天又来了五位客人,都是新魂。喝了忆生茶后,执念强度平均下降四成。其中一位生前是老师,还留了首诗。”
陈忘接过账簿,新的一页果然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忘川河畔暂歇脚,一盏清茶慰寂寥。
前尘往事如烟散,唯余书香渡此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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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师给了最高分,”阿福说,“他说喝了茶后,想起了教过的学生,觉得这辈子值了。然后很平静地去奈何桥了。”
陈忘点点头,心里却还在想孟婆的话,想那枚记忆琥珀,想河底的记忆珊瑚礁。
“阿福,你之前说,忘川河底有记忆珊瑚礁?”
阿福一愣:“是啊,但那地方去不得。河水的侵蚀性极强,别说活人,就是普通鬼魂下去,也会被融化记忆,变成白痴。只有执念极强的厉鬼,或者……嗯,一些特殊存在,才能靠近。”
“比如?”
阿福犹豫了一下:“比如孟婆那样的存在。或者……记忆本身凝聚成的精怪。”
“精怪?”
“忘川河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孟七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河底沉积的记忆碎片太多,有些会互相吸引,凝聚成团。时间长了,就有了意识,成了‘记忆精’。但它们很脆弱,只能在河底活动,一离开水就会消散。”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忘川河:“奶奶说过,爷爷当年研究记忆时,曾经想采集记忆珊瑚礁的样本,但失败了。他说河底有个‘守护者’,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那片珊瑚礁。”
守护者。
陈忘想起指尖那滴记忆露珠里,那个穿青衫的年轻男子。
会不会就是……
“孟七,你见过你爷爷吗?”
孟七摇头:“爷爷离开时,我还没出生。奶奶从来不提他,我只在家族的画像里见过——一个穿青衫的书生模样,笑容温和,眼睛是普通的黑色,不是孟家的红瞳。”
黑色眼睛。
陈忘陷入沉思。
如果那个守护者就是孟七的爷爷,那为什么他要守护记忆珊瑚礁?
又为什么不回汤铺?
“驿丞大人,”阿福小心翼翼地问,“您该不会是想……下河吧?”
陈忘还没回答,驿站大门突然被敲响了。
敲门声很轻,但很急促。
三人对视一眼。这么晚了,会是谁?
陈忘示意阿福去开门。
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孩子。
看起来七八岁,穿着破旧的麻布衣服,赤着脚,头发乱糟糟的。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是银色的,像两轮小小的月亮。
他不是鬼魂。
陈忘能感觉到,这孩子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息,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
“请问……”孩子开口,声音清脆,“这里是忘川驿站吗?”
“是,”陈忘走过去,“小朋友,你找谁?”
“我找驿丞,”孩子说,“我听说……这里可以喝茶,可以记住事情。”
他的银色眼睛里,有某种深沉的、与年龄不符的悲伤。
陈忘蹲下身,平视他:“我就是驿丞。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叫小月,”孩子说,“从河里来。”
从河里来。
陈忘心里一震。
“忘川河里?”
小月点点头:“我住在河底,记忆珊瑚礁旁边。我……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孟七走过来,浅红色的瞳孔盯着小月,突然说:“你是记忆精。”
不是疑问,是肯定。
小月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勇敢地抬起头:“是。但我不是坏的精怪。我……我想找回我的记忆。”
“你的记忆?”陈忘问,“你不是记忆本身凝聚成的吗?怎么会没有记忆?”
“我有记忆,但那是别人的,”小月的声音低下去,“我是由无数记忆碎片凝聚而成的,所以我记得很多事——记得一个书生金榜题名时的狂喜,记得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时的悲痛,记得一个战士战死沙场时的无悔……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他抬起头,银色眼睛里泛起泪光——那泪光也是银色的,像融化的月华。
“别的记忆精都安于现状,觉得这样很好。但我不一样。我想知道,在成为记忆精之前,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凝聚成型?为什么我有意识?”
陈忘和孟七对视一眼。
这孩子的请求,和他们要找记忆琥珀,会不会有关联?
“小月,”陈忘尽量温和地说,“你想让我们怎么帮你?”
“记忆珊瑚礁最深处,有一个‘核心’,”小月说,“所有记忆碎片最终都会流向那里。我靠近过一次,感觉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我觉得,那里可能有我过去的线索。但那个地方,有守护者。我进不去。”
守护者。
又是这个词。
“守护者是什么样子?”孟七问。
小月想了想:“穿青衫,像个书生。他总是坐在珊瑚礁中心的石台上,看着一束光……一束从河面透下来的光。他不说话,也不动,但如果有记忆精想靠近核心,他就会醒来,把对方赶走。”
青衫书生。
陈忘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孟七的爷爷,孟青。
但他为什么会在河底?为什么不回汤铺?为什么要守护记忆珊瑚礁的核心?
“我可以帮你,”陈忘说,“但我需要先见见那位守护者。”
小月的眼睛亮了:“真的?您能见到他?”
“不一定,但可以试试。”陈忘站起身,“孟七,把忆生茶拿来。还有你做的忆糕,也拿一些。”
“你要用这些东西……和守护者交流?”孟七问。
“既然他是记忆的守护者,应该会对能唤醒记忆的东西感兴趣。”
孟七点头,快步去了厨房。
阿福担忧地说:“驿丞大人,您真要下河?那太危险了!忘川河水能侵蚀记忆,您一个活人……”
“我不下水,”陈忘说,“让小月带个口信。如果守护者愿意见我,让他来驿站。如果他不愿……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孟七端来了茶和糕点。
忆生茶用最好的瓷杯装着,茶香清冽。
忆糕是淡金色的,散发着彼岸花和月华米的混合香气。
陈忘把这些装进一个小竹篮,又在篮子里放了一张字条:
“孟青前辈台鉴:晚辈陈忘,忘川驿站驿丞。今偶得孟婆前辈所托,欲寻前辈当年所携记忆琥珀。另,有记忆精小月,欲寻本我,恳请前辈指点。特备清茶薄点,恭请前辈移驾一叙。——陈忘谨启”
他把篮子交给小月:
“把这个带去给守护者。如果他问起,就说……孟婆还在等他。”
小月郑重地接过篮子:“我会把话带到。”
他转身走向门口,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银色眼睛里满是期待:
“驿丞大人,如果……如果我找到了我是谁,我还能来驿站喝茶吗?”
陈忘微笑:“随时欢迎。”
小月笑了,那笑容干净纯粹,然后他整个人化作一团银色的光,飘向忘川河,融入水中,消失不见。
驿站重新安静下来。
“他会回来吗?”孟七轻声问。
“希望会。”陈忘看着窗外的河面。
接下来的等待格外漫长。
阿福去准备晚餐——用月华米煮的粥,加了些从忘川下游集市买来的“阴间野菜”。
孟七坐立不安,时不时看向窗外。
陈忘则翻看着账簿,试图从过往客人的记录里,找到关于记忆珊瑚礁的线索。
但没有。大多数客人都是新魂,对忘川的了解仅限于传说。
一个时辰后。
小月没有回来。
两个时辰后。
驿站的门,被推开了。
但不是小月。
来者穿着深青色的长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清俊,看起来三十出头。
他的眼睛是普通的深褐色,温润如玉。
他手里提着那个竹篮。
篮子里的茶和糕点都还在,茶还冒着热气,仿佛时间在他手中静止了。
“你找我?”
声音温和,但带着某种历经沧桑的疲惫。
孟七猛地站起来,浅红色的瞳孔剧烈收缩:“爷……爷爷?”
来人看向她,目光复杂:“你是阿七?都这么大了……”
陈忘也站起身,拱手:“晚辈陈忘,见过孟前辈。”
孟青——或者说,孟七的爷爷——走进驿站,把竹篮放在桌上。
他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孟七,良久,才轻声说:“你和你奶奶年轻时长得很像。”
孟七的眼泪掉了下来:“爷爷……您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家?”孟青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哪里是家?汤铺?那是你奶奶的家,不是我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忘川河:
“我在河底待了九百年。九百年,看着无数记忆沉入河底,凝聚成珊瑚礁。那些记忆里,有痛苦,有欢乐,有遗憾,有圆满……但最终,都归于沉寂。”
他转过身,看向陈忘:“你说,孟婆托你找我?”
陈忘点头,从怀里取出那片彼岸花瓣:“前辈的妻子说,如果您愿意交出记忆琥珀,她愿意承认驿站,并且让孟七走自己的路。”
孟青接过花瓣,指尖微微颤抖。
花瓣在他手中,突然焕发出生机——干枯的叶脉重新饱满,颜色变得鲜艳,甚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她还留着这个……”孟青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头上戴的花。”
他把花瓣小心收进怀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琥珀,鸡蛋大小,通体金黄,里面封着一小片红色的花瓣——彼岸花的花瓣。
琥珀在光线下缓缓旋转,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这就是记忆琥珀,”孟青说,“里面封存的,是我和她初遇时的记忆。那天她在奈何桥头熬汤,我路过,问她汤里能不能加点糖。她瞪了我一眼,说孟婆汤从来不加糖。我说那太苦了,她说不苦怎么让人忘记……”
他的目光悠远,仿佛回到了九百年前。
“后来我常去汤铺,帮她采药,添柴。她说我多事,但从来不赶我走。再后来……我们成亲了。”
孟七已经泣不成声。
陈忘静静听着。
“成亲后,我想改良孟婆汤,”孟青继续说,“我觉得,记忆不该被一刀切地抹去。有些美好的东西,应该留下。我研究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一种方法——用记忆琥珀,可以在喝汤前提取特定记忆,保存起来,等转世后再慢慢归还。”
他苦笑:“但她不同意。她说这是违背天条,会扰乱轮回。我们大吵一架,我带着这枚琥珀离开,去了人间。我想证明我是对的。”
“然后呢?”陈忘问。
“然后我死在人间,”孟青的声音很平静,“一场瘟疫。我的魂魄回到地府,但没有去汤铺。我在奈何桥边徘徊,看着那些喝汤的鬼魂,突然觉得……或许她是对的。”
他看向手中的琥珀:“记忆太沉重了。带着记忆转世,不是恩赐,是诅咒。你会记得前世的亲人,但这一世的亲人呢?你会记得前世的成就,但这一世的平凡呢?你会被记忆困住,永远活在过去。”
“所以你放弃了改良?”孟七问。
“不,”孟青摇头,“我只是换了方式。我去了河底,守护记忆珊瑚礁。我想找到一种方法,让记忆可以自然沉淀,自然消散,而不是被强行抹去。就像落叶归根,化作春泥。”
他看向陈忘:“你的驿站,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让鬼魂在喝汤前,自己整理记忆,自己选择放下。这比我当年想的方法,更温和,也更有效。”
陈忘心中一动:“前辈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琥珀给你,”孟青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照顾好阿七。让她走自己的路。不要让她重复我和她奶奶的遗憾。”
孟七哭得更厉害了。
陈忘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孟青把琥珀放在桌上。
然后,他又从怀里取出另一件东西——一枚银色的、月牙形状的玉佩。
“这个给小月,”他说,“他不是普通的记忆精。他是……一个承诺。”
“承诺?”
“九百年前,我在人间遇到一个孩子,他病得很重,快死了。我答应他,等他死后,我会在地府等他,帮他保留最重要的记忆。但等我回到地府时,他的记忆已经散入河中,和其他碎片混在一起,凝聚成了小月。”
孟青的声音里满是歉意:“这枚玉佩,是他生前戴的。我一直保存着。你交给他,告诉他……他就是他自己,不需要去寻找别的身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灵魂。”
陈忘接过玉佩,入手温润。
“前辈,您不亲自给他吗?”
“我该走了,”孟青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忘川河,看到了奈何桥头的汤铺,“九百年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
“爷爷!”孟七喊了一声。
孟青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告诉她……汤里可以加点甘草。甜的,也不错。”
话音落,人影已消失在门外。
孟七追出去,但只看到忘川河畔空荡荡的小径,还有漫天飘摇的彼岸花。
她站在门口,许久,才慢慢走回来,眼睛红肿。
陈忘把琥珀和玉佩小心收好。
“你爷爷……会去见你奶奶吗?”
孟七摇头:“我不知道。奶奶那么固执,爷爷也……但他们明明都还记着对方。”
她看着桌上的茶和糕点——孟青一口没动。
“茶凉了,”她轻声说,“就像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陈忘拍拍她的肩:“但至少,他们还在同一个世界。九百年都等了,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
阿福从后厨探出头,小心翼翼地问:“驿丞大人,孟姑娘,粥煮好了,要喝点吗?”
陈忘点头:“喝。然后……我们等小月回来。”
半个时辰后,小月回来了。
他依旧是那团银色的光,凝聚成人形时,脸上带着困惑和期待。
“守护者……他走了。但他留了这个。”小月递给陈忘一枚青色的鳞片——似乎是鱼鳞,但比普通的鱼鳞大得多,上面刻着细小的符文。
“他说,如果需要去记忆珊瑚礁,可以用这个保护自己。一次,只能保护一个人,一个时辰。”
陈忘接过鳞片,然后把那枚月牙玉佩递给小月。
“这是他给你的。”
小月接过玉佩,银色眼睛突然睁大。
玉佩在他手中发出柔和的光,光芒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个瘦弱的孩子躺在床上,一个穿青衫的书生坐在床边,喂他喝药。孩子说:“先生,我要是死了,会忘记爹娘吗?”
书生说:“不会。我会帮你记住。”
孩子笑了:“那说好了。拉钩。”
“拉钩。”
画面消散。
小月愣愣地看着玉佩,眼泪无声滑落。
“我想起来了……我是小月,王小月。爹娘在瘟疫里死了,我病了,先生照顾我……我答应他,如果死了,会乖乖过桥,不让他担心。”
他抬起头,银色眼睛里有了清晰的光:“但我还是舍不得……所以我的记忆留在了河里,成了记忆精。先生他……一直在等我。”
陈忘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现在你知道了。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小月用力点头,把玉佩紧紧握在手心。
“驿丞大人,我想留在驿站帮忙。我可以……可以用我的能力,帮客人整理记忆碎片。有些记忆太乱了,他们自己理不清,我可以帮忙梳理。”
陈忘看向孟七。
孟七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微笑:“欢迎加入,小月。”
账簿自动翻开,新的一页浮现字迹:
**【新员工:小月(记忆精)】_
**【能力:记忆梳理、情绪安抚、执念转化效率+20%】_
**【特殊天赋:可暂时进入他人记忆碎片进行引导(需授权)】_
驿站又多了一位成员。
夜深了。
陈忘回到房间,把那枚记忆琥珀放在桌上。
琥珀在灯光下缓缓旋转,里面的彼岸花瓣仿佛还在盛放。
他想,明天该去汤铺一趟,把这枚琥珀交给孟婆。
然后呢?
然后或许可以问问小月,记忆珊瑚礁的核心,到底是什么。
或许那里,藏着更多关于记忆的秘密。
关于如何记住,如何忘记,如何在这之间找到平衡。
窗外,忘川河水静静流淌。
今夜,河底的守护者离开了。
今夜,一个记忆精找回了自己。
今夜,驿站里,又多了一盏灯。
而在奈何桥头,忘忧汤铺二楼,那扇九百年未曾打开的窗户,透出了微弱的光。
有人,在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