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潮湿与恶臭中缓慢爬行。地底狱室感受不到日升月落,唯有墙壁渗水单调的滴答声,以及远处甬道偶尔传来的、因皇帝遇刺而引发的愈加频繁和慌乱的脚步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江辰背靠冰冷的石壁,闭着双眼,看似在绝望中等死,实则全部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属于何晨光的战场本能,正在这具虚弱躯壳内艰难苏醒,并疯狂汲取着“江辰”残存记忆中关于秦宫、关于禁军的一切信息。
他听到了。
不同于之前那些杂乱无章的奔跑和尖叫,这一次,从甬道尽头传来的,是一阵沉重、密集,试图整齐划一,却又在细微处透露出仓促与急躁的脚步声。皮革靴底快速敲击石板的声响,甲叶轻微碰撞的哗啦声,形成一股压抑的声浪,由远及近。
‘步幅……试图统一,但落点轻重不一。节奏……追求同步,却总在第三、四步时出现微不可查的紊乱。’ 江辰的耳朵微微抽动。《里耶秦简》载,宫卫行进需‘步幅三尺,每步同步’。这队人,形似而神不备。’
更关键的是——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倏地睁开,透过牢房木栅的缝隙,死死盯住那队疾步而来的身影。他们穿着玄黑色的宫卫袴褶,头盔下的面容模糊不清,但就在他们经过一盏壁灯时,江辰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左腰……空空如也!’
根据秦制,尤其是《里耶秦简》中明确记载的宫卫仪轨,执勤禁军需在左腰佩戴标明身份和所属的铜符!而这队人,没有!
假禁军!
刺客同党!他们是来灭口?还是制造更大的混乱?
几乎在判断成立的瞬间,江辰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不能坐以待毙!外面的混乱是他唯一的机会!
那队假禁军的目标似乎并非牢区,他们径直穿过甬道,奔向更深处的……好像是通往某个偏僻宫苑的侧门方向?
江辰来不及细想。他猛地从稻草堆中窜起,用尽全身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向本就并不十分牢固的牢门木栓!
“咔嚓!”
年久失修的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牢门被他硬生生撞开!
“什么人?!”
“死囚跑了!”
远处传来其他狱卒惊怒的呼喝。
江辰充耳不闻。他的目标明确——那队假禁军!他需要证据,需要投名状!他像一头挣脱囚笼的猎豹,虽然脚步因虚弱而有些虚浮,但冲刺的方向无比决绝,直扑那队假禁军的队尾!
最后一名“禁军”听到身后的动静,愕然回头,正好对上江辰那双冰冷、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那“禁军”下意识的刚拔出来剑,但江辰的速度更快!
贴近、旋身、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对方拔剑的手腕,右手手肘如同出膛的炮弹,自下而上,狠狠撞击在对方的喉结上!
“呃!”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脆响。那假禁军眼睛猛地凸出,身体软软倒下,再无声息。江辰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现代格杀术特有的高效与冷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然而,就在他拧断对方脖子的同时一股异味钻进鼻里——
这时“哗啦——!”
另一阵截然不同的、更加沉重、更加整齐划一、带着金属铿锵韵律的脚步声,如同铁锤砸地般从另一个方向骤然响起!真正的宫廷禁军赶到了!
“大胆狂徒!竟敢擅杀宫卫!”
“拿下!”
厉喝声如同炸雷。
江辰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被数名如狼似虎的真禁军狠狠按倒在地!冰冷沉重的膝盖顶在他的后心,粗糙的手掌将他的脸死死压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直冲鼻腔。
一柄闪着寒光的青铜长剑,带着千钧之力,死死抵在了他的颈侧动脉上,锋利的刃口几乎要割破皮肤,死亡的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持剑的禁军队率,眼神冰冷如看死人,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刺客同党,就地斩决!”
就在江辰被真禁军按倒的同一时刻,偏院一处连接宫墙的月亮门阴影下,一个穿着低级宦官服饰、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正悄然缩回探出的半个脑袋。他是赵高安插在永巷狱附近的一名亲信,负责监视异常。
他亲眼看到了江辰撞开牢门、扑向假禁军、以及那电光火石间徒手拧断人脖子的全过程!
‘嘶——’ 这亲信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狂跳。‘这死囚……这死囚江辰,哪来这么大的力气?那手法……绝非寻常狱卒能有!拧断脖子,干净利落,像是……像是专门练过的杀人技!’
一股寒意从他脚底升起。他死死盯着江辰那双即使被按在地上、依旧没有任何恐惧只有冰冷计算的眼睛,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莫不是……哪个方士私下豢养的‘药人’?或是修炼了某种邪门的‘妖术’?听说有些方士能让人力大无穷,甚至……隔空杀人!他刚才看我这方向一眼,难道发现我了?他会不会……会不会也能隔空拧断我的脖子?!’
越想越怕,他浑身冷汗涔涔,再不敢停留,趁着混乱,像受惊的老鼠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手脚并用地向赵高所在的中车府令署衙方向溜去。他必须立刻将这里的异状,尤其是这个“身怀妖术”的死囚江辰的诡异之处,禀报给赵大人!
真正的禁军队率,名为黑伯,是一名服役超过二十年的老宫卫。他严格执行着《秦律》和宫禁条例,对于任何威胁陛下安全的行为,格杀勿论是刻在骨子里的第一反应。
此刻,他单膝跪地,检查着被江辰拧断脖子的那名假禁军。他粗暴地扯开对方的衣领,仔细查看脖颈处的伤痕,又翻看了一下对方的手掌和虎口。
‘一击毙命,手法狠辣精准,绝非普通人所能为。这死者……虎口无茧,指甲缝里却有墨迹?’ 黑伯的眉头紧紧皱起。宫卫常年持戟握剑,虎口必有厚茧,而此人……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江辰。这死囚衣衫褴褛,面容因被按压而扭曲,但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囚徒,倒像是一个在观察战场态势的……老兵?
而且,黑伯敏锐地注意到,地上这具“宫卫”尸体的左腰,和他麾下所有儿郎一样,空空如也——没有铜符!而刚才他们接到警报,说有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混入宫禁,特征之一就是……冒充宫卫且无铜符!
难道……这死囚杀的不是宫卫,而是……刺客?
这个念头让黑伯心中一震。但秦律森严,程序至上。死囚越狱、擅杀(即便杀的是可疑之人),依旧是重罪。
“队率,此人……”旁边一名禁军也看出了些许端倪,低声询问。
黑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沉声道:“押起来!严加看管!待禀明上官,详加审讯!”他收回了抵在江辰脖子上的剑,但示意手下将其捆缚得更紧。
赵高正坐在署衙内间,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骚动,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陛下遇刺,局势瞬间绷紧,这对于他而言,是危机,也未尝不是……机会。
他在脑海中快速过滤着所有可能利用的棋子,以及需要清除的隐患。那个叫江辰的死囚,本是无足轻重、明日就要处决的尘埃,若非其案卷中提及可能与一桩旧贵族的小小牵连,他甚至不会记住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那名亲信宦官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语无伦次:
“大……大人!不好了!那……那个死囚江辰……他……他……”
赵高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慌什么?慢慢说。”
亲信宦官喘着粗气,将所见“妖术”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江辰那“非人”的力气和“疑似隔空杀人”的威胁。
‘力大无穷?徒手毙敌?方士妖术?’ 赵高眯起了眼睛,手指停止了敲击。他并不完全相信什么妖术,但他深知,很多时候,人心对未知的恐惧,比真正的刀剑更利于操控。这个江辰,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一个身怀异力、疑似与方士有关、而且明日就要被处死的囚徒……在眼下这个混乱的节点,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工具?或者,替罪羊?
“知道了。”赵高挥挥手,打断了亲信的喋喋不休,语气恢复了一贯的阴柔平稳,“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他需要再等等,看看这场刺杀的风波,最终会吹向何方。而这个意外的变数——江辰,或许能在他精密的棋盘上,落下一颗意想不到的棋子。
四线交织于咸阳宫地底这阴暗的一隅。江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凭借听声辨位和格杀技巧暂时保住了性命,却也更深地陷入了权力博弈的漩涡;赵高注意到了这颗意外的棋子,开始盘算其利用价值;而真正的禁军队率黑伯,则在铁律与疑云之间,留下了一丝审慎的缝隙。
遥远时空另一端,关于那枚诡异竹简的研究仍在绝密状态下进行,无人知晓,一个承载着五千年文明知识库的灵魂,已然在秦帝国的风暴眼中,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却可能改变历史走向的石子。
时间,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流淌。危机,远未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