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妩目光落回自己臂弯里破损的旧灯上,“多谢老丈美意了。只是这灯虽旧,却是故人所赠,妾身珍之重之,无意更换。”
老汉唏嘘道:“娘子念旧,情深义重,是小老儿唐突了。”
蕊儿在后头暗暗松了口气。
却听沈宴知清淡的嗓音响起。
“选一个吧。”
花妩蓦然抬头,杏眸睁圆,映着万千灯火,也映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兄长要赠予我?”
“嗯,你看着挑。”
“这还是第二次有人送妾礼物。”她声音轻如落羽,“兄长可否……替妾挑选?”
沈宴知转身看向灯摊,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花灯,最后停在一盏素白八角灯上。
那灯通体月白,只淡淡勾了几枝梅花。
“就这盏吧。”
老汉连忙取下,双手奉上。
沈宴知接过,转身递给花妩。
“旧物可珍藏,”他看着她,眸色深静,“新灯亦能照明。提着吧,莫辜负了这一街光华。”
花妩怔慢慢伸出双手,指尖触到微凉的竹杆,与他温热的手指一擦而过。
“谢……谢兄长。”她低声说,将素梅灯接过,与那破兔子灯并提在手中。
一新一旧,一华一朴。
沈宴知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
苍竹则掏了银钱结账。
老汉接过银锭子,笑得眼角皱纹堆叠,忽又想起什么,望着那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暗自摇头自语:
“这般登对的人儿,竟不是夫妻……可惜了,可惜了。”
–
花妩抬眸看向沈宴知,他玄衣墨氅立在长街中央,周身三丈之内,行人皆自觉绕道而行。
那张脸在万千华灯映照下,愈发显得俊美无俦,却又似冰雕玉琢,遥不可及。
她停下脚步:“兄长,妾身已为夫君点了长明灯,心愿已了。夜色渐深,不敢再叨扰兄长公务。”
沈宴知转身看她。
“你自己回去?”
“蕊儿陪着,无碍的。兄长理万机,今能允妾身出来,已是莫大恩典,妾身岂敢再耽误兄长正事。”
她说着,又行一礼,转身欲走。
“等等。”
沈宴知开口叫住。
花妩脚步顿住,回身看他,眼中漾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沈宴知视线掠过她怀中那盏破灯,竹篾断裂处参差不齐,绢纸裂口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灯既坏了,那便换一盏,恪守旧物,也要适度。”
花妩怔了怔,低头看向怀中的兔子灯,眼中浮起黯然。
“妾舍不得。”
沈宴知眸色微沉。
他想起方才她在巷中对那摊主说的。
【这灯虽旧,却是故人所赠,妾身珍之重之,无意更换。】
一字一句,皆是对亡夫的念念不忘。
心头躁意更甚,他别开视线:“随你。”
花妩察觉他语气转冷,轻声说:“兄长也早些回府,夜深露重,仔细身子。”
说完,她带着蕊儿没入人流。
–
走出一段,蕊儿才敢小声嘀咕:“姑娘,大公子好像生气了?”
花妩唇角微勾:“生气才好。”
“啊?”
花妩没解释,只将素梅灯稍稍提高。
暖光映在她脸上,眉眼笼着朦胧雾气。
她当然知道沈宴知为何不悦。
他那般骄傲的人,最不喜旁人违逆。
她要的就是这份执拗。
一份只对亡夫沈宴辞才有的深入骨髓的执拗!
只有让沈宴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份“深情”,他她若有丝毫转变,才会显得弥足珍贵。
人心便是如此。
轻易得到的从不珍惜,百般抗拒的偏要强求。
她要的,就是沈宴知的强求。
–
回到沈府外院,灯火通明。
赵氏带着张嬷嬷、刘嬷嬷等在那里。
花妩提着灯走进来,看见这阵仗,心下了然。
她缓步上前,福身行礼:“三娘。”
“花氏,给我跪下!”赵氏厉声道。
花妩没动:“不知妾身做错了什么,惹三娘动怒?”
“你还敢问?”赵氏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我儿宴辞才去几天?你就出去私会野男人!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刘嬷嬷立刻帮腔:“二娘子,老奴亲眼所见!就在庵后巷子里,你跟个白面书生拉拉扯扯,还收了人家的东西!”
“你们血口喷人!”蕊儿气得浑身发颤,猛地挡在花妩身前,“我家姑娘是不小心被撞了,那位公子在赔礼道歉!”
“赔礼需要挨那么近?需要塞东西?”赵氏冷笑,指着花妩手中的素梅灯,“这灯哪来的?那野男人送的吧?”
“三娘误会了。这灯是兄长所赠。”
“胡说!”刘嬷嬷尖声道,“老奴亲眼看见那公子年轻俊秀,怎么可能是大公子!”
花妩转向刘嬷嬷,眸光清冷:“嬷嬷是说,我连自家兄长都认不得?”
刘嬷嬷一噎。
赵氏厉喝:“还敢狡辩!张嬷嬷!给我掌嘴!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张嬷嬷应了一声,撸起袖子就往前走。
蕊儿吓得脸色发白,却死死拦在前面:“你们不能动我家姑娘!不能!”
“滚一边去。”
张嬷嬷钳住蕊儿的胳膊,狠劲一拧,蕊儿痛呼出声,被掼倒在地。
刘嬷嬷则狞笑着扑向花妩,口中呵斥:“二娘子还是识相些!莫让老奴动粗!”
“你别过来。”
花妩惊慌失措,脚下踉跄,手中素梅灯脱手飞出。
“扑通”一声,灯坠入廊下结冰的池塘。
暖黄光晕晃了晃,倏然湮灭。
“我的灯!”花妩失声惊呼,竟不顾一切扑向池边。
“姑娘不可!”蕊儿凄厉哭喊。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道月白身影已纵身跃入寒池!
“哗啦!!”
冰水四溅。
花妩不会泅水,抱住那盏灯后,素绒斗篷吸饱了水,沉沉下坠。
“救、救命……”她呛了几口水,声音断续微弱。
岸上众人皆惊得呆住。
“都站住!”赵氏目光扫过几个慌乱的粗使婆子,“二娘子今夜只是失足落水,可记住了?”
婆子们硬生生收住脚步。
人命关天,可三夫人的眼神比池水更寒。
蕊儿被死死架着,眼睁睁看着花妩青丝散开如水草,那张脸一点点没入水下。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钳制就往池中扑:“姑娘!”
“拦住她!”
刘嬷嬷一把攥住蕊儿后襟,“小蹄子找死!”
池水冰冷刺骨。
花妩意识逐渐涣散,心底却异常清明。
她算准了时间。
沈宴知步行回府,此刻该到二门了。
这般动静,他必能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