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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酝酿了数的闷雷,终于在黄昏时分炸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砸落,很快就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呼啸的江风。浑浊的江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上涨,拍打新堤的声响沉闷而有力。

秋汛,来了。

营地瞬间进入临战状态。虽然水闸主体已就位,但这是它第一次接受真正的考验,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孙主事和吴员外郎顶着风雨,亲自在水闸上下巡视,检查每一个关键部位。朱权和周武也带着人,一遍遍确认泄洪沟渠是否畅通,备用物资是否就位,值守人员是否清楚信号。

王知县早在大雨初落时,就借口“回城调度全局、安抚民心”,带着县衙大队人马匆匆离开了营地,只留下宋主事和几个书办“协调”。宋主事缩在相对爽的窝棚里,透过门缝望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和忙碌的人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时不时与身边心腹低语几句。

朱权全身湿透,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他顾不得这些,紧盯着江面水位标记杆。水涨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已接近预案中设定的“警戒水位”。

“孙大人,吴大人!”朱权抹了把脸,大声道,“水位已达警戒线,按规程,应开启东侧两孔闸门,预泄部分水量,减轻主河道压力!”

孙主事看向吴员外郎,两人都点了点头。这个应对方案,正是参考了朱权草案中的分级响应措施。

“开闸!”孙主事下令。

早已待命的闸夫们,在周武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开始推动沉重的绞盘。铁链哗啦作响,巨大的东侧闸门在齿轮和绞盘的带动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向两侧滑开一道缝隙。

浑浊的江水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如同被困的巨兽般咆哮着从闸门下方汹涌而出,冲入下游的泄洪道,激起数尺高的浪花和震耳的轰鸣。水闸微微震颤,但结构稳固,安然无恙。

第一次作成功,让紧张的人们稍微松了口气。但雨势丝毫未减,江水仍在持续上涨。

夜幕降临,风雨更急。营地各处点起了风灯和火把,在雨幕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人们疲惫而紧张的脸。朱权拒绝了换班休息的提议,坚持留在闸房附近的高地上,这里是观察水情和指挥的最佳位置。

后半夜,水位近了“高危水位”。按预案,需据上游汛情和下游承受能力,决定是否继续加大泄洪,甚至做好完全关闭闸门、利用闸前区域滞洪的准备。这需要决断。

“孙大人,”吴员外郎看着不断上升的水位标记,忧心忡忡,“下游村镇虽已提前疏散部分,但若泄洪过大,恐仍会淹没农田房舍。是否……暂缓加大?”

孙主事眉头紧锁,望向黑漆漆的上游方向。没有更及时准确的汛情通报,决策如同盲人摸象。

朱权在一旁开口道:“二位大人,晚辈观察水势,虽涨势急,但江面浪头尚未出现异常叠加的‘洪峰’迹象,上游或许只是普遍降雨,尚未形成毁灭性山洪。此刻若因顾虑下游而过分保守,一旦水位超过闸体设计极限,或上游真有大洪峰袭来,届时再想全力泄洪或关闸滞洪,恐已不及,水闸甚至有溃决风险。依晚辈浅见,当下应以保障水闸安全和江宁主城区为重,下游局部淹没,乃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的话冷静而残酷,却点出了最现实的风险权衡。孙、吴二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挣扎。他们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做出可能淹没下游田舍的决定,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担当。

最终,孙主事咬了咬牙:“再开西侧一孔闸门!加大泄洪量!同时,派人快马通知下游最近村落,做好防范!”

命令下达,又一扇闸门缓缓开启,江水的咆哮声更加震耳欲聋。营地里的劳工们远远望着那三道奔腾的水龙,心情复杂,既庆幸水闸发挥了作用,又为下游可能遭灾的乡亲感到揪心。

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营地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雨夜,直奔水闸方向而来。来者约十余人,皆披着油衣,为首一人身姿挺拔,虽经风雨,衣饰气度却非同一般,并非县衙差役,也非羽林卫装扮。

他们径直闯入闸区,羽林卫韩总旗带人上前阻拦盘问。

“锦衣卫北镇抚司试百户,沈岳。”为首那人亮出一块黑底金字的腰牌,声音在雨声中依旧清晰冷冽,“奉上谕,稽查江宁水患事,兼察地方情弊。此处主事者何人?”

锦衣卫!北镇抚司!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瞬间盖过了风雨江涛之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连孙主事和吴员外郎都面色一变。

韩总旗不敢怠慢,连忙引见。沈岳目光扫过孙、吴二人,略一颔首,算是见礼,随即视线便落在了旁边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却眼神沉静的朱权身上。

“你是何人?”沈岳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草民朱石,暂在此协助孙大人、吴大人处理水闸技术文书事宜。”朱权躬身答道,心中警铃大作。锦衣卫此时出现,绝非偶然!稽查水患?还是“兼察地方情弊”?王知县前脚刚走,锦衣卫后脚就到,这时间点……

沈岳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正在泄洪的水闸,又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和汹涌的江水:“水势如何?闸体可稳?”

孙主事定了定神,上前将当前水情和应对措施简要汇报了一番,并特意提及水闸新建,首次迎汛,正在谨慎应对。

沈岳听得很仔细,听完后,点了点头:“应对尚属妥当。”他话锋一转,“然本官沿途所见,江宁境内灾民流离,疫病隐现,而县衙施救,似有迟缓不力之嫌。更闻水闸修建过程中,屡生事端,甚至有劳工伤亡、物资被焚、贼人潜入破坏等情。孙大人、吴大人久驻于此,可知详情?”

来了!果然是冲着这些事来的!孙、吴二人心中一紧。他们知道其中牵扯甚多,尤其是涉及王知县和可能的沉记商号,绝非他们能轻易置喙。但锦衣卫当面询问,又不能不答。

孙主事斟酌着词句:“回沈大人,水闸工程浩大,工期紧迫,期间确有意外发生,如劳工不慎摔伤、粮囤意外失火等,皆已按律处置或记录在案。至于贼人潜入之事,萧大人驻此时曾严查,击毙擒获数人,余者遁去,尚未查明主使。”

他答得中规中矩,将事情定性为“意外”和“未结之案”,既未隐瞒,也未深究。

沈岳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到朱权身上:“朱石,本官听闻,你于此闸建造,颇多献策,甚至萧大人在时,亦对你另眼相看。这些‘意外’与‘事端’,你可知晓更多内情?”

压力瞬间转移到朱权身上。无数道目光聚集过来,有孙、吴的担忧,有周武的紧张,有宋主事隐藏在人群后阴冷窥视的眼神,更有沈岳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锐利目光。

朱权知道,这个问题答不好,便是灭顶之灾。如实说出对王知县、宋主事、沉记的怀疑?空口无凭,反而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完全否认?锦衣卫既然能问出这话,恐怕已掌握了一些线索,说谎便是欺瞒。

他深吸一口带着雨水腥气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缓缓道:“回大人,晚辈身份低微,只知埋头做事。工程期间,确有不顺。然萧大人明察秋毫,孙大人、吴大人秉公持正,凡有异常,皆及时处置,记录在册。晚辈所见所闻,皆已如实禀报各位大人。至于更深内情,非晚辈所能知,亦不敢妄加揣测。”

他将自己定位为“办事的”和“如实汇报的”,把皮球踢回给了孙、吴和已走的萧策,同时表明自己“不敢妄揣”,既回答了问题,又未落下任何把柄,也未曾切断与孙、吴的关联。

沈岳静静看了他几秒,那双眼睛在昏暗的风灯光线下,深不见底。他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道:“水闸关系重大,如今汛情紧急,诸位还需恪尽职守。本官暂驻此地,若有需协查之处,自会寻诸位问话。”说罢,他带着随从,径直走向营地中一处空置的、原本为萧策预留的帐篷,显然早有准备。

锦衣卫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汹涌的暗流,让局势瞬间变得更加诡谲难测。他们究竟是哪一边的?是来查王知县的?还是来查萧策留下的“尾巴”?抑或……另有所图?

雨还在下,江水仍在咆哮。但此刻营地中人们心头的寒意,恐怕比这秋夜的冷雨更加刺骨。朱权望着锦衣卫帐篷中透出的灯光,又看了看黑暗中沉默的沉记漕船,最后将目光投向脚下奔腾的泄洪水流。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随着这场秋汛和这群不速之客,一同到来。他必须更加小心,也必须更快地找到破局的关键。那块“李”字腰牌,此刻在他怀中,仿佛有了千斤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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