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乡路,扬起的尘土扑在林芒的白衬衫上,留下几道灰扑扑的印子。他攥着那个鼓囊囊的信封,指尖隔着薄薄的纸,能摸到里面钞票的纹路——那是《京华少年说》节目组给的劳务费,不多,却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口发烫。
车窗外,熟悉的玉米地连绵起伏,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像极了他无数个清晨在地里练声时,风声裹着他的声音回荡的模样。他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远处村口的老槐树越来越近,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陈小雨发来的短信:“林芒哥,到哪了?我和陈老师在村口等你呢!”
林芒飞快地回了一句:“快了快了,马上就到!”
指尖划过屏幕,他点开了手机里存着的那张照片——那是在电视台演播厅拍的,他坐在话筒前,身后是印着“京华少年说”几个大字的背景板,灯光打在他脸上,把他眼里的光衬得格外亮。他想着回去把这张照片给母亲看,她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汽车“吱呀”一声停在村口,林芒几乎是跳着下车的。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老槐树下的陈老师和陈小雨,陈小雨手里还举着一个红彤彤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欢迎林芒哥载誉归来”。
“林芒!”陈老师笑着朝他挥手,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怎么样?录节目顺不顺利?”
“顺利!特别顺利!”林芒几步跑过去,把信封掏出来,献宝似的递到陈老师面前,“赵编导说节目效果特别好,还说……还说李总监认识华夏传媒大学的招生办主任,愿意帮我引荐呢!”
陈小雨踮着脚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哇!华夏传媒大学!那可是播音生的天堂啊!林芒哥,你太牛了!”
陈老师接过信封,轻轻拍了拍林芒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欣慰:“好孩子,苦没白吃。走,先去你家,跟你妈报喜去。”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往村里走,路过小卖部的时候,老板娘探出头来,嗓门亮得全村都能听见:“林芒回来啦!上电视的大明星回来啦!”
话音刚落,好几户人家的门都吱呀开了,乡亲们探出头来,七嘴八舌地喊着:“林芒,听说你上市里的电视了?”“可得给咱们村争光啊!”“啥时候能在电视上看到你?”
林芒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嘴里连连说着“快了快了”。阳光洒在他脸上,暖融融的,他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像是做梦一样。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林芒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母亲。她今天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围裙的一角,眼神直直地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
“妈!”林芒喊了一声,大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
母亲的身子很瘦,抱在怀里硌得慌,她伸出手,一遍遍地摸着林芒的头发,声音哽咽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不饿?妈给你留了红烧肉。”
“饿!饿死了!”林芒笑着点头,眼角却悄悄红了。
进了屋,红烧肉的香气扑面而来,桌上还摆着一盘炒鸡蛋,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林芒洗了手,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香得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陈老师和陈小雨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了笑容。陈老师把信封放在桌上,对林芒母亲说:“婶子,这是林芒录节目的劳务费,能补贴点家用,也能给林芒买点复赛要用的资料。”
母亲看着那个信封,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谢谢陈老师……要不是你,我们家芒儿哪能有今天……”
“婶子,您别这么说。”陈老师连忙扶住她,“这都是林芒自己争气。”
那一晚,小院里的笑声飘了很远。林芒给母亲和陈老师讲着电视台里的事,讲着演播厅的灯光有多亮,讲着赵编导有多和蔼,讲着自己见到的那些专业的播音设备。陈小雨听得眼睛发亮,一个劲地问东问西,说长大了也要学播音。
月光洒在土墙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林芒坐在院里的石磨上,手里攥着那台二手收音机,轻轻摩挲着。他想起赵编导说的话,说节目会在周末播出,到时候全村人都能在电视上看到他。他想着,等节目播出了,母亲该有多高兴,想着自己离华夏传媒大学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林芒的日子过得充实又忙碌。他一边跟着陈老师练习复赛的指定稿件朗读,一边对着镜子练习模拟主持的仪态,就连下地干活的间隙,都要拿着手抄的教材背即兴评述的素材。
村里的人见了他,都格外热情。有人给他送来了自家种的苹果,有人给他送来了新蒸的馒头,还有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天天跟着他去谷地里,听他练声,说要给他当“粉丝团”。
林芒的心里,像揣着一颗小太阳,暖洋洋的。他觉得,所有的美好都在朝着自己奔来,那些曾经的嘲笑和质疑,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距离节目播出还有三天的时候,林芒特意去镇上的小卖部,跟老板娘打好了招呼,说周末的时候,想请全村人来小卖部看电视。老板娘一口答应,还说要免费给大家提供瓜子和茶水。
林芒兴冲冲地回了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笑着说:“好啊好啊,到时候让大家都看看,我的儿子有多棒。”
日子一天天挨过去,终于到了节目播出的那天。
一大早,林芒就起了床,换上了那件录节目时穿的白衬衫,还特意梳了个整齐的发型。母亲也早早地起来,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煮了一大锅的玉米粥,说要端去小卖部给大家喝。
陈老师和陈小雨也来了,陈小雨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喇叭,在村里喊着:“大家快去小卖部看电视啊!林芒哥的节目今天播出啦!”
村里的人都很给面子,三三两两地朝着小卖部走去。不一会儿,小卖部的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凳子摆了一排又一排,大家说说笑笑的,热闹得像过年。
林芒站在人群里,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他攥着母亲的手,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到了《京华少年说》播出的时间。
老板娘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屏幕。
片头过后,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欢迎收看本期的《京华少年说》,今天我们要认识的这位少年,来自黄土高原的一个小村庄……”
林芒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看着屏幕,等着出现自己的画面。
一秒,两秒,三秒……
主持人的话还在继续,屏幕上出现的,却是另一个少年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名牌衣服,笑容腼腆的男孩,背景是宽敞明亮的书房,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播音教材和设备。
主持人的声音带着笑意:“这位少年名叫王浩,来自城里的一个富裕家庭,从小就接受专业的播音训练……”
林芒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屏幕,看着那个叫王浩的少年,看着他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看着他展示着自己的奖杯和证书。
院子里,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疑惑。
“咋回事啊?不是说播林芒吗?”
“是啊是啊,怎么是别人?”
“是不是播错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林芒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陈老师,眼神里满是茫然:“陈老师……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老师的脸色也变了,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电视台搞错了?”
陈小雨也急了,拿着手机就给赵编导打电话,可电话那头,却一直是忙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节目播完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林芒的身影,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没有提到那个黄土高原的小村庄,没有提到那台二手收音机和手抄的教材。
人群渐渐散去了,大家走的时候,都拍了拍林芒的肩膀,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卖部的院子里,只剩下林芒、母亲、陈老师和陈小雨四个人。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母亲默默地走过来,握住了林芒的手,她的手很凉,声音也带着颤抖:“芒儿……没事的,是不是电视台搞错了?咱们再问问……”
林芒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电视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放广告,那些五颜六色的画面,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了赵编导疲惫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林芒……对不起……节目被毙了……是台里的意思……”
林芒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赵编导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有人……有人打了招呼,说不能让你上这个节目……林芒,你得罪人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了林芒的心里。
他瞬间就明白了。
是王磊的父亲。
一定是他。
赵编导还在说着什么,林芒却听不清了。他挂了电话,手机从手里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碎成了蜘蛛网。
他站在原地,看着天边的晚霞,那晚霞红得像血。
他想起了在电视台录节目时,李总监那温和的笑容;想起了赵编导说的,要帮他引荐华夏传媒大学招生办主任的话;想起了全村人期待的目光;想起了母亲那充满希望的眼神。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泡沫。
一个一戳就破的,华丽的泡沫。
就在这时,陈老师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挂了电话,她看着林芒,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陈老师……怎么了?”林芒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她。
陈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哭腔:“林芒……复赛的名单……出来了……”
林芒的心,猛地一沉。
“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夜色像一张巨大的网,缓缓地笼罩下来。
风刮过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哭泣。
林芒站在黑暗里,浑身冰冷,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他不知道,此刻,在镇中学的办公室里,王磊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而在市广播电视台的大楼里,李总监正看着窗外的夜色,手里把玩着一张银行卡,眼神里满是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