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结束后的福宁殿,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响。
赵明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是枢密院刚刚送来的西北边防详细奏报。羊皮地图铺在一旁,他用朱笔在上面勾画,偶尔停下来蹙眉思索。
梁从政轻手轻脚地端上一盏茶:“官家,章相公在殿外求见。”
“让他进来。”赵明头也没抬。
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章惇走进殿中,深紫色的朝服衬得他面色肃穆。他行礼时目光扫过书案上的地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皇帝正在地图上标注的位置,正是他心中设想的西夏可能突袭的要害。
“臣章惇,参见陛下。”
“赐座。”赵明放下朱笔,终于抬起头,“章相公单独来见朕,是想问今日朝会之事?”
章惇在锦凳上坐下,腰背挺直如松。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十八岁的面容尚显青涩,但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深得像一潭古井。
“陛下今日在朝堂所言,与往日大不相同。”章惇缓缓开口,“臣斗胆一问——那些计策,是陛下自己所想,还是……”
“还是有人教朕?”赵明接过话头,笑了笑,“章相公是担心朕被什么人蛊惑了?”
章惇没有否认:“陛下年少,朝中人心叵测。”
这话说得直白,几乎是犯上了。但赵明知道,这正是章惇的性格——新党领袖,铁腕改革派,做事雷厉风行,说话也从不拐弯抹角。
“如果朕说,是昨夜做梦,太祖皇帝托梦教的,章相公信吗?”赵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章惇脸色一僵。
“开个玩笑。”赵明放下茶盏,神色认真起来,“那些话,确实是朕自己所想。至于为何与往日不同——”
他顿了顿,看向殿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太后病重,朕即将亲政。若再如从前般唯唯诺诺,这江山,朕担得起吗?”
章惇的呼吸微微一滞。他忽然起身,整了整衣袍,然后郑重地跪了下去。
“臣,愿为陛下效死力。”
这一跪,跪得赵明有些意外。他连忙上前搀扶:“章相公这是做什么?”
“陛下今日所言所行,让臣看到了希望。”章惇抬起头,眼眶竟有些发红,“元祐以来,旧党把持朝政,尽废新法,国势日衰。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今日见陛下有明君之相,臣……臣喜不自胜。”
赵明扶他起来,心中感慨。这就是历史上那个毁誉参半的章惇——对政敌冷酷无情,但对变法、对皇帝、对这个国家,确实是一片赤诚。
“章相公请起。”赵明回到座位,“朕今日找你,正是要谈变法之事。”
烛火摇曳,将君臣二人的影子投在殿墙上。
“元丰年间的新法,哪些该恢复,哪些该调整,章相公有想法吗?”赵明问。
章惇精神一振,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折:“臣有《绍述新法十策》,请陛下御览。”
赵明接过,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楷,足有数十页。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保甲法……每一条都有详细的实施建议和修改方案。
“写得很好。”赵明看完后说,“但不够。”
章惇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变法不能只盯着王安石那几条。”赵明站起身,在殿中踱步,“青苗法的本意是好的,但执行起来,地方官为了政绩强行摊派,反而成了害民之法。免役法让富人可以花钱免役,穷人却要服役,公平吗?”
章惇沉默。这些弊端他何尝不知,但在他看来,这些是执行的问题,不是法度本身的问题。
“朕有个想法。”赵明停下脚步,“变法不能只从上往下推,要从下往上试。”
“从下往上?”章惇不解。
“选几个县做试点。”赵明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纸,开始边说边写,“比如青苗法,我们可以调整——第一,借贷自愿,绝不摊派;第二,利息降低,年息不得超过一成;第三,还款方式灵活,可以用粮食、布匹、甚至劳务抵债。”
他写得很快,字迹虽不如章惇工整,但条理清晰。章惇凑过去看,越看眼睛越亮。
“还有免役法。”赵明继续写,“服役是公民义务,但可以分级——家产万贯者,必须服役或缴纳高额免役钱;中等之家,可以选择服役或缴纳中等免役钱;贫困之家,服役期间朝廷给予补贴,保证其家人生计。”
章惇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
“变法本来就是触动利益。”赵明放下笔,看向他,“章相公,朕问你,变法是为了什么?”
“富国强兵。”
“那富的是谁的国?强的是谁的兵?”赵明追问,“如果变法只让国库充盈,百姓却苦不堪言,这国强得起来吗?如果当兵的家里都吃不饱饭,这兵强得起来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章惇怔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王安石也曾这样质问过反对变法的旧党。但那时的新法,似乎也在执行中渐渐偏离了初衷。
“陛下……究竟想变出个什么样的大宋?”章惇轻声问。
赵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像星星落入人间。
“朕想要一个大宋,”他缓缓说,“农夫有田种,工匠有活干,商人有钱赚,士兵有尊严,读书人有出路。国库充盈,但不是从百姓牙缝里抠出来的;军队强大,但不是用无数人命堆出来的。”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
“章相公,这很难。但如果我们不试,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我们的子孙会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章惇不知道。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目光看得比他更远。
“臣愿陪陛下试。”他再次跪下,这一次,跪得心服口服。
君臣又谈了一个时辰,从变法谈到边防,从财政谈到吏治。赵明时不时冒出一些新词——“绩效考核”“流程优化”“数据统计”——章惇虽然听不懂,但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陛下这些想法,从何而来?”章惇终于忍不住问。
赵明笑了笑:“如果朕说,是朕自己想出来的,章相公信吗?”
章惇看着他的眼睛,许久,点了点头:“臣信。”
有时候,天纵英才这种事,确实存在。章惇想,也许先帝在天之灵庇佑,让这位年轻的天子开了窍。
“不过这些想法,暂时不要外传。”赵明说,“太后还在,朝中旧党势大,我们需要时间。”
“臣明白。”章惇顿了顿,“只是……陛下今日在朝堂上那些话,恐怕已经传开了。”
话音未落,梁从政急匆匆走进来,脸色发白:“官家,程颐程大人求见,说……说有关乎国本的要事禀报。”
程颐。理学大家,旧党精神领袖,高太后最信任的臣子之一。
赵明和章惇对视一眼。
来得真快。
“请程大人进来。”赵明坐回书案后,神色恢复平静。
程颐走进来时,一身青袍,头戴儒巾,完全不像个官员,倒像个教书先生。他年过六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
“臣程颐,参见陛下。”他行礼,目光扫过一旁的章惇,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程先生请起。”赵明很客气,“听闻先生有要事?”
程颐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臣今日听闻朝会之事,心忧如焚,特来进谏。”
“哦?先生忧什么?”
“臣忧陛下被奸佞所误,忧陛下行差踏错,忧大宋国本动摇!”程颐声音陡然提高,须发皆张,“陛下今日在朝堂所言,什么‘舆论战’,什么‘宣传攻势’,尽是旁门左道!为君者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以德服人,岂能用这等诡诈之术?”
赵明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开口:“那依先生之见,西夏来犯,该如何应对?”
“修德!”程颐斩钉截铁,“陛下若修德政,则万民归心,四夷宾服。何须用兵?”
“修德能让西夏退兵吗?”赵明问。
“若陛下至诚,天必佑之!”
“若天不佑呢?”赵明追问,“若西夏铁骑踏破边关,屠戮百姓,那时先生还要朕继续修德吗?”
程颐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陛下这是……这是强词夺理!”
“是先生道理讲不通。”赵明叹了口气,“先生,朕敬你是大儒,学问精深。但治国不是做学问,光讲道理是不够的。西夏人不会因为你道理讲得好,就不来抢你的粮食、杀你的百姓。”
“那也不能用诡道!”程颐激动道,“陛下今日所言所行,与往日判若两人。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否受了什么……邪祟侵扰?”
殿中空气骤然凝固。
章惇猛地站起:“程颐!你胆敢诽谤君上!”
“臣只是担心陛下!”程颐毫不退让,“陛下自幼仁孝宽厚,今日却满口奇谈怪论,行事乖张。若非邪祟,何以至此?”
梁从政在一旁急得直冒汗,想劝又不敢。
赵明却笑了。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程颐面前。
“程先生觉得,朕变了,是吗?”
“是!”
“那先生觉得,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赵明盯着他的眼睛。
程颐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从礼法角度看,皇帝今日在朝堂上的行为确实“乖张”;但从实际效果看,那些计策又确实有用。
“朕来告诉先生。”赵明退回座位,声音平静,“太后病重,朝局将变。朕若还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皇帝,这江山谁来守?这百姓谁来护?”
“旧党诸公整日让朕修德,可修了八年德,西夏年年犯边,国库日渐空虚。先生,德能当饭吃吗?德能挡刀剑吗?”
程颐脸色发白:“陛下……陛下这是要否定太皇太后这八年的治政?”
“朕不敢。”赵明说,“太后垂帘,保朝局稳定,朕感激。但稳定不等于强盛。先生,大宋现在需要的是强盛。”
他拿起案上那本《绍述新法十策》,递给程颐。
“这是章相公拟的新法方案,先生不妨看看。若有不当之处,尽可指正。但若只因‘祖宗法度不可变’就一概否定——”
赵明顿了顿,语气转冷。
“那先生就不是在为江山社稷着想,而是在为自己的面子着想了。”
程颐离开时,脚步有些踉跄。
章惇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陛下今日这番话,恐怕会让他记恨。”
“记恨就记恨吧。”赵明揉了揉眉心,“变法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事。程颐代表的是旧党中的清流,若能争取最好,若不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章惇听懂了。
若不能,就是敌人。
“陛下真的觉得,变法能成功吗?”章惇忽然问。
赵明看向他:“章相公自己信吗?”
“臣……”章惇苦笑,“臣信了一辈子,也斗了一辈子。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错了。”
“没有错。”赵明说,“只是方法需要调整。变法不是打仗,不是你死我活。我们要争取大多数人的支持,至少是大多数百姓的支持。”
窗外彻底暗了下来,宫灯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章相公先回去吧。”赵明说,“今日辛苦了。”
章惇行礼告退。走到殿门口时,他忽然回头:“陛下,臣还有一问。”
“说。”
“陛下今日与程颐辩论时,那些话……真的是陛下自己所想?”
赵明笑了:“章相公还是不信朕。”
“不是不信。”章惇摇头,“只是……太过惊人。陛下毕竟才十八岁。”
“十八岁,也不小了。”赵明望向殿外,夜色深沉,“有的人十八岁已经上阵杀敌,有的人十八岁已经养活一家老小。朕十八岁才开始学着当皇帝,已经算晚了。”
章惇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躬身退下。
殿中又只剩赵明一人。梁从政悄声进来,点亮更多烛火。
“官家,该用晚膳了。”
“不急。”赵明坐回书案后,翻开程颐留下的那本奏折。里面除了指责他“行诡道”外,还提到了另一件事——
“陛下近日言行异常,宫中多有议论。或言陛下为邪祟所侵,或言陛下得了癔症。此等流言,恐伤国本。臣请陛下静养数日,暂免朝会,待言行恢复如常,再理朝政。”
赵明冷笑。这是想把他软禁起来?
翻到最后一页,还有一行小字:“太皇太后虽病,耳目犹在。望陛下慎之。”
这是威胁,也是警告。
高太后还在,旧党的靠山还没倒。
赵明合上奏折,看向梁从政:“老梁,朕问你,宫中有多少人在传朕的闲话?”
梁从政身子一抖:“老奴……老奴不知。”
“说实话。”
老太监扑通跪倒:“确实有些议论,说官家自从头风发作后,就像变了个人。还说……还说可能是撞了邪。”
“谁传得最凶?”
梁从政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慈寿殿那边……传得最多。”
慈寿殿。高太后的寝宫。
赵明闭上眼睛。果然,旧党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要用“皇帝疯了”这个理由,阻止他亲政,甚至可能……废了他。
“官家,要不要老奴去查查?”梁从政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赵明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他们传。”
“啊?”
“传得越凶越好。”赵明站起身,走到窗边,“朕倒要看看,这宫中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朕,有多少张嘴在等着朕犯错。”
他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老梁,明天早朝,朕要宣布一件事。
次日清晨,紫宸殿。
百官发现,今日的皇帝与昨日又有些不同——眼圈更黑了,显然又是一夜未眠,但精神却格外亢奋。
朝会议程过半,赵明忽然开口:
“朕昨日深思,程先生所言有理。朕年少识浅,确实需要学习。”
众臣一愣,连章惇都抬起头,不明所以。
“所以,”赵明继续说,“朕决定,从今日起,在宫中开设‘经筵讲习’。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
“不讲四书五经,不讲春秋大义。朕要学的,是实务。”
“第一课,户部尚书蔡京,你来给朕讲讲,去年全国赋税明细,每一笔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中间损耗多少,有无贪腐。”
蔡京脸色一白。
“第二课,枢密使,你来给朕讲讲,全国禁军、厢军员额、粮饷、装备、训练情况,以及——吃空饷的有多少。”
枢密使腿一软。
“第三课,开封府尹,你来给朕讲讲,汴京城常住人口多少,流动人口多少,每日消耗粮食多少,垃圾如何处理,火灾如何预防。”
开封府尹汗如雨下。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赵明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俯视着下方。
“诸位爱卿,朕这个学生,还算好学吧?”
他笑了,笑得人心里发毛。
“从明天开始,每天一堂课。讲得好,朕有赏;讲不好——”
笑容收敛。
“讲不好,朕就亲自去你们衙门看看,到底是课没备好,还是事没办好。”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百官走出紫宸殿,一个个脚步虚浮。
章惇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年轻的皇帝还站在御阶上,身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学习,这是查账。
皇帝要用最堂堂正正的方式,把整个朝廷的底细摸个清清楚楚。而那些“皇帝疯了”的流言,在这些实实在在的“实务课”面前,将不攻自破。
“高明。”章惇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敬佩。
而程颐站在殿外,看着手中的笏板,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个皇帝,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这个皇帝,好像真的要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王朝。
远处,福宁殿的屋檐上,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起,在蓝天中划过弧线。
新的一天,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