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得缠绵,秦淮河畔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暧昧的暖黄。画舫里丝竹声不绝于耳,混着女子的娇笑和男子的调笑,将这雨夜衬得格外颓靡。
赵靖轩坐在“醉花荫”二楼的雅间里,面前摆着三四个空酒壶。他眼神涣散,手中还捏着一只酒杯,杯中残酒随着他颤抖的手微微晃动。
“赵公子,再喝一杯嘛…”身边的花娘娇声道,柔软的身子几乎要贴到他身上。
赵靖轩却猛地推开她,力道之大,让那花娘踉跄着撞到屏风上。
“滚!”他嘶声道,“都给我滚出去!”
花娘们面面相觑,最终在嬷嬷的眼色下悻悻离去。雅间里只剩下赵靖轩一人,还有满室的酒气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科举放榜已有半月,他名落孙山。
这怎么可能?他寒窗苦读十余载,自认才学不输任何人。更不用说,考前他曾得到一份“秘卷”,上面有几道题与考题极为相似——那是他花了半数家当,从一个自称“内廷有人”的掮客手中买来的。
当时他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可结果呢?榜上无名!
“作弊!一定是有人作弊!”赵靖轩狠狠将酒杯砸在地上,瓷片四溅,“那些世家子弟,那些权贵之后…他们凭什么?!”
他想起放榜那日,几个同窗看他的眼神——有怜悯,有嘲讽,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寒门子弟想出头?痴人说梦!
可他不甘心。他明明应该高中的,那几道题他答得极好,连自己都忍不住喝彩。阅卷官一定是瞎了眼,或者…是有人暗中作梗?
林雨诺的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那个看似柔弱的首辅千金,那日在后花园梨花树下看他的眼神——冰冷,讥诮,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难道是她?
赵靖轩摇摇头,又灌下一口酒。不可能,一个深闺女子,哪有这般本事。可若不是她,为何自那日后,他事事不顺?先是在林府失仪,名声扫地;接着恩师林文渊对他闭门不见;现在连科举都…
“砰!”
雅间的门被猛地踹开,一个锦衣青年摇摇晃晃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醉醺醺的随从。
“这间…本公子包了!”青年大着舌头道,抬眼看见赵靖轩,“你谁啊?给本公子滚出去!”
若在平时,赵靖轩定会忍气吞声。可今日酒意上头,加上连日来的愤懑,他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先来后到!这间是我的!”
“哟呵?”青年眯起眼,上下打量他,“还挺横?知道本公子是谁吗?”
赵靖轩冷笑:“管你是谁,这里是金陵,天子脚下,王法…”
“王法?”青年哈哈大笑,对随从道,“听见没?他跟本公子讲王法!”他突然上前一步,揪住赵靖轩的衣领,“告诉你,本公子就是王法!”
借着灯光,赵靖轩看清了青年的脸——约莫二十出头,眉眼精致却带着纵欲过度的浮肿,身上穿着云锦长袍,腰间系着的玉佩刻着龙纹。
龙纹…只有皇室子弟才敢佩戴。
赵靖轩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殿…殿下?”他试探着问。
青年松开手,跌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倒了杯酒:“算你还有点眼力见。本公子行四,听说过吗?”
四皇子宇文昊!
赵靖轩心头剧震。这位四皇子在京中名声极差,生母陈妃出身内务府包衣,虽得圣宠却地位不高,连带着四皇子也不受重视。加之他行事荒唐,沉迷酒色,是各位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
“原来是四殿下,”赵靖轩连忙行礼,“草民有眼无珠,冲撞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宇文昊摆摆手:“免了免了。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一个人在此喝闷酒?”
赵靖轩心思电转。四皇子虽不成器,可毕竟是皇子。若能攀上这条线…
“草民赵靖轩,本是今科举子,可惜…”他苦笑,“名落孙山,心中苦闷,才来此借酒消愁。”
“落榜了?”宇文昊挑眉,“那可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他这话说得突兀,赵靖轩不解:“殿下何出此言?”
宇文昊猛灌一口酒,眼中闪过愤恨:“今日父皇召见,为了一点小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本殿下!说本殿下‘荒废学业’‘不思进取’…”他越说越气,“本殿下好歹是皇子,他竟一点颜面都不留!”
赵靖轩心中暗喜,面上却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殿下身份尊贵,却也要受这般委屈,着实令人唏嘘。”
“可不是!”宇文昊像是找到了知音,拍着桌子道,“那些大臣,那些兄弟,个个看本殿下的笑话!太子装模作样,三哥假清高…呸!都是些伪君子!”
赵靖轩为他斟满酒,小心翼翼道:“草民斗胆问一句,不知皇上是因何事…”
“还能是什么?”宇文昊冷笑,“前几日去西山围猎,本殿下多喝了几杯,误了时辰,没赶上晨猎。就这么点小事,值得他大发雷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依本殿下看,父皇就是偏心!若是太子误了时辰,他定不会如此!”
这话赵靖轩不敢接,只陪笑道:“殿下说的是。不过皇上日理万机,或许只是一时气话。”
“气话?”宇文昊眼神阴鸷,“他骂本殿下‘废物’!这是气话吗?!”
雅间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丝竹。赵靖轩看着眼前这位失意的皇子,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四皇子虽不受宠,可终究是皇子。若自己能助他…不,若自己能利用他…
“殿下,”他斟酌着开口,“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殿下可知,为何皇上对您格外严苛?”
宇文昊皱眉:“为何?”
“正是因为皇上对您寄予厚望啊!”赵靖轩说得诚恳,“太子地位稳固,三皇子才名在外,皇上对他们已无太多期待。可殿下您不同,您年轻,有活力,皇上定是希望您能成才,才…”
“胡说什么!”宇文昊打断他,眼中却闪过一丝动摇,“父皇若真看重本殿下,为何从不委以重任?”
“这正是皇上的苦心!”赵靖轩趁热打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可知,当年圣祖皇帝最疼爱的八皇子是如何…”
他没说完,但宇文昊已经懂了。皇家争斗,太过显眼反而危险。
“你是说…”宇文昊的酒醒了大半。
“草民只是觉得,殿下不妨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赵靖轩压低声音,“而且…殿下身边,也需要一些真正的人才。”
宇文昊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有意思!赵靖轩是吧?你这人有点意思!”
他举杯:“来,为本殿下的‘知音’干一杯!”
那一夜,两人喝到天明。赵靖轩极尽奉承之能事,将宇文昊哄得心花怒放。而宇文昊也对这个“落第举子”颇为欣赏——尤其是当赵靖轩“无意间”透露出自己曾是首辅林文渊的门生时。
“林文渊的学生?”宇文昊眯起眼,“那你可知道他最近在查什么?”
赵靖轩心头一动:“殿下是指…”
“江南盐税。”宇文昊冷笑,“老头子把这事交给了他和三哥。本殿下听说,已经查到不少东西了。”
赵靖轩脑海中迅速闪过种种信息。前世这个时候,江南盐政案确实爆发了,牵扯出一大批官员。林文渊和三皇子因此案立功,地位更加稳固。
若他能从中分一杯羹…
“殿下,”他试探着问,“此事…殿下可有兴趣?”
宇文昊嗤笑:“兴趣?本殿下对查案可没兴趣。不过…”他凑近了些,“若是能趁机捞点好处,或者…给某些人添点堵,倒也不错。”
两人对视,眼中都闪过算计的光芒。
窗外,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秦淮河上的画舫陆续熄了灯火,这座不夜城终于迎来短暂的宁静。
赵靖轩扶着烂醉如泥的宇文昊走出“醉花荫”,早有马车等在门外。四皇子的随从将主子扶上车,赵靖轩正要告辞,宇文昊却拉住了他。
“赵…赵兄,”他大着舌头道,“明日…不,今日午时,来本殿下府上…有要事相商!”
“草民遵命。”赵靖轩躬身行礼,眼中闪过得意之色。
马车远去后,他独自站在清晨的街道上,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野心。
科举落第又如何?攀上皇子,还愁没有前程?
他忽然想起林雨诺。那个毁了他名声的女子,那个高高在上的首辅千金。等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定要让她跪在自己脚下求饶!
还有林文渊…那个曾经对他赏识有加,却又轻易抛弃他的恩师。他会证明,寒门子弟一样可以位极人臣!
街角,卖早点的小贩已经开始生火,炊烟袅袅升起。赵靖轩整了整衣冠,朝客栈走去。他的步伐稳健有力,仿佛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对面茶楼的二楼,一扇窗户悄然关上。
窗后,一个黑衣人对坐在阴影中的人低声道:“主子,赵靖轩和四皇子搭上了。”
阴影中的人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果然如她所料。”
“要继续盯着吗?”
“自然。”那人放下茶杯,声音清冷,“另外,给林小姐传个信——鱼已上钩。”
黑衣人领命退下。阴影中的人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赵靖轩远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棋盘上的棋子,开始动了。
而执棋之人,正在远方,静静等待着猎物的下一步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