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宁原本以为,自己和那个在新房后院有过一面之缘、眼神冷冽的男孩颜胜钧,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他那毫不掩饰的疏离甚至敌意,以及显然并不喜欢夏家氛围的态度,都让夏宁宁觉得,除了他妹妹悦悦可能会因为想念妈妈而常来,他本人是绝不会主动踏足夏家的。时间会像流水一样,冲淡那场婚礼带来的尴尬,让彼此退回各自的生活轨道。
然而,生活往往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巧合。就在初一开学报到的前一天,八月三十一日的下午,夏宁宁在市一中的校园里,竟然迎面撞见了他。
夏日的余威尚未散尽,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温度。夏宁宁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手里费力地拖着一个不小的行李箱,正沿着林荫道朝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去。校园里熙熙攘攘,满是前来报到的新生和陪同的家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鲜而又略带混乱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橙色的篮球像是失了控,“砰”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撞到了夏宁宁的行李箱轮子上,让她踉跄了一下。
“对不起!同学,真对不起!”一个略带急促的清朗男声从旁边传来。
夏宁宁稳住身形,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篮球背心、满头大汗的男生。夕阳的金辉恰好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那些晶莹的汗珠仿佛被点亮了,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他微微弯着腰,脸上带着诚恳的歉意。
当他的目光与夏宁宁对视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没事。”夏宁宁率先反应过来,轻声说道。她认出他了,是颜胜钧。比起婚礼上那个穿着正式、浑身带刺的少年,眼前这个运动装扮、因为运动而脸颊泛红的他,似乎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这个年纪男孩应有的鲜活。
“哦?是你啊。”颜胜钧也认出了她,他直起身,捡起地上的篮球,单手抱在腰间,另一只手随意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你也在这个学校?”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婚礼那天的敌意,也谈不上热络,就像在确认一个普通的事实。
“对呀,”夏宁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甚至挤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我在8班。你呢?”
“1班。”颜胜钧的回答言简意赅。
“哦……那,我先回宿舍了,东西还没收拾。”夏宁宁觉得对话似乎难以为继,便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朝他挥了挥手,准备离开。
“嗯。”颜胜钧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抱着篮球站在原地,看着夏宁宁拖着箱子转身走远。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随着她的背影移动了一小段距离,直到她汇入前往宿舍楼的人流中,才收回视线,转身运着球跑回了篮球场。
夏宁宁找到自己的宿舍房间,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木头家具混合着新被子新蚊帐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一间六人宿舍,已经有两三个床铺有了主人留下的痕迹。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下铺,开始默默地整理行李,铺床单,挂蚊帐,将书本和生活用品一一归位。动作间,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刚才偶遇颜胜钧的情景,以及他那句平淡的“你也在这个学校?” 她心里有些纳闷,听陆阿姨(这个称呼她还需要时间适应)说过,颜胜钧成绩非常好,小学毕业考总分250分,他考了247分,是全校第一。这样的成绩,按理说,只要不是傻子,都会选择教学资源和声誉更好的北师大附中才对,他怎么来了市一中?
正当她思绪飘远时,宿舍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眼睛亮晶晶的女生探进头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嗨!你好!我叫林茉,你也是这个宿舍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好,我叫夏宁宁。”夏宁宁停下手中的活儿,礼貌地回答。她性格本就偏静,面对不熟悉的人,话自然不多。
“太好了!我也是8班的!听说我们这间宿舍安排的都是8班的同学!”林茉是个自来熟,一边把自己的大包小包往夏宁宁对面的下铺放,一边开始利落地整理起来。
夏宁宁“哦”了一声,继续埋头整理床铺,试图把被角塞得更平整些。
“对了!”林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动作,转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夏宁宁,“哎,夏宁宁,你……是不是认识颜胜钧啊?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在楼下跟他说话了。”
夏宁宁塞被角的手顿了一下,有些意外林茉的眼尖和直接。她含糊地应道:“哦……对,算是认识吧。” 她不想过多解释两人之间那层复杂又尴尬的关系。
“哇!你真的认识他啊!”林茉一下子来了精神,凑近了些,脸上写满了八卦的兴奋,“他可厉害了!你知道吗?他本来完全可以去北师大附中的,是为了他妹妹,才特意留在我们市一中的!”
“为了妹妹?”夏宁宁抬起头,眼中流露出真实的疑惑,“小孩带小孩吗?他们家没有大人照顾妹妹?” 这和她之前隐约了解到的情况似乎有些出入。
“看来你还不太清楚他们家的事啊?”林茉仿佛找到了最佳的倾诉对象,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我爸爸跟他爸爸是高中同学,所以知道一些。他爸爸妈妈几年前离婚了,后来他爸爸又娶了个新妈妈,还生了一个小弟弟。他奶奶嘛,自然是偏心小孙子,忙着带小弟弟呢。他爷爷倒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还没退休,平时也忙。所以呀,他那个妹妹,基本上就处于没人专门照看的状态了。”
林茉的话语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颜胜钧家庭的全貌,这让夏宁宁感到一阵心惊。出轨的父亲,偏心的奶奶,有了新家庭就无暇他顾的母亲(从婚礼那晚的情景推测)……这简直就像暑假里她偶尔看到的那些家庭伦理剧的狗血情节,竟然在现实中真实上演着,而且主角还是那个看起来冷漠又倔强的少年。
林茉继续说着:“本来呢,离婚的时候,妹妹的抚养权是归他妈妈的。但是妹妹特别依赖颜胜钧,死活要跟着哥哥一起生活。没办法,他妈妈只好同意,主要是出生活费,让妹妹跟着颜胜钧住在爷爷奶奶家,其实就是颜胜钧在照顾。”
夏宁宁沉默地听着,手中捏着的被单边缘已经被她无意识地攥出了褶皱。她想起婚礼那天,颜胜钧对妹妹悦悦那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霸道的保护,以及他冷着脸说出“他们要是敢不让你来,我会对他们不客气的”那句话时的神情。原来,那不仅仅是一时的气话,而是他真实处境下的本能反应。他是在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为妹妹撑起一片小小的、不安稳的天空。
“不过说真的,颜胜钧这个人真是挺牛的!”林茉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佩服,“一边要照顾妹妹的起居学习,一边自己的功课一点没落下。这次升学考,他可是他们一小当之无愧的第一名,247分啊!这成绩放在全市估计都是顶尖的!绝对的学霸!” 林茉说完,还双手抱拳,做了个“佩服”的动作,活脱脱一个小迷妹。
夏宁宁的心情却变得异常复杂。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床崭新、柔软、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褥,这是陆阿姨细心帮她洗净、晒透、又整齐装进行李箱的。就在刚才,陆阿姨还坚持要送她到宿舍帮她铺好,只是因为手机店突然有急事,才无奈把她送到校门口就匆匆离开了。这种被细致关怀的感觉,是她过去生活中很少体验到的。
然而,此刻,听着颜胜钧的境遇,夏宁宁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类似于“窃取”了别人幸福的感觉。陆阿姨的温柔和关爱,原本或许也应该属于颜胜钧和悦悦,至少是部分属于。是因为自己和爸爸的出现,才让那个家彻底破碎,让那对兄妹失去了母亲的日常陪伴,让颜胜钧不得不早早承担起本不该属于他的重担吗?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唉,听说颜胜钧的妈妈也再嫁人了,”林茉最后叹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他现在啊,说起来,真是有点‘没爹没娘管’的意思了,全靠自己。”
宿舍里新被子新蚊帐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混杂着窗外传来的新生喧闹声,一起涌进夏宁宁的感官。她默默地铺好最后一点床单,将被子叠放整齐。开学生活的第一天,就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一个更为立体、也更为沉重的颜胜钧的形象,刻入了她的脑海。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阳光少年,背后却隐藏着如此令人唏嘘的故事。她对他的观感,从最初的反感、警惕,悄然转变为一种复杂的、掺杂着同情、敬佩甚至一丝愧疚的情绪。初中生活,看来注定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