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下“阴魄玄浆果”后，陆玄明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每天会花些时间，去那石缝边，以自身寂灭灵气混合着温和的意念，小心滋养植株。
果实并未继续成熟，但也没有枯萎，银辉依旧，叶片上的暗红脉络似乎更鲜亮了一丝。而陆玄明能感觉到，自己与那植株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透过它，他对这片区域“阴”、“秽”、“清”、“净”等对立又交织的灵气属性，感知得越发清晰。同时，那日从腐沼林带走植株时产生的一丝冰冷因果线，也似乎在缓慢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带着生机的“回馈”感——并非实质的好处，而更像是一种被这片小小天地“接纳”的许可。
石叟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某日喝酒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万物有灵，草木亦知恩。你予它生机，它予你‘道韵’，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陆玄明深以为然。这道途之上的“交易”，原来远比想象中更加玄妙。
半个月后，陆玄明在“乱流滩”的修炼取得了突破。他终于能在不睁眼的情况下，仅凭感知，在滩中较为从容地行走一个来回，身上最多只添一两道无关紧要的擦伤。对灵气的预判、引导、甚至有限度的“借用”，都已形成本能反应。
石叟检查了他的成果，难得地点了点头：“‘引’字诀，算你入了门。接下来，该练点别的了。”
“请前辈指点。”陆玄明躬身。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回音壁’吗？”石叟问。
陆玄明点头。地图上有标注，石叟也曾提过，那是练习“听功”的好地方，但不太平。
“今日带你去认认路。”石叟起身，示意陆玄明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涧边向更北方深入。路越走越险，有时需贴着光滑潮湿的崖壁攀援，有时要涉过冰冷湍急的暗河支流。灵气环境也越发恶劣，狂暴中开始夹杂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仿佛无数细碎的意念在耳边低语、争吵、嘶吼。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却又令人心头一紧。
这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弯月形谷地，三面皆是高达百丈、光滑如镜的漆黑崖壁，围出一个巨大的空间。谷底中央，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暗湖水，水色墨黑，波澜不兴。而最奇特的，是那三面崖壁。
它们并非完全静止。肉眼可见地，崖壁表面如同活物般，时而轻微蠕动，泛起水波般的纹理。无数种不同属性、不同“情绪”的灵气，从湖水、从地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撞击在崖壁之上。
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撞击的灵气并未完全消散或反弹，其中蕴含的“意念”碎片，竟仿佛被崖壁吸收、储存，然后在某个瞬间，与其他碎片混合、扭曲、放大，再以更混乱、更强烈的方式“反射”回来！
一时间，谷地之中充斥着难以形容的喧嚣：
有兵刃交击的铿锵锐鸣，夹杂着厮杀怒吼；
有幽怨凄婉的哭泣低诉，如泣如慕；
有狂放大笑，有绝望哀嚎；
有靡靡之音，有庄严诵唱；
甚至还有妖兽咆哮、风雨雷霆、草木生长、岩石崩裂……种种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声音、意象、情绪碎片，光怪陆离，混杂不堪，形成一股股无形无质却直击神魂的“音浪”和“意潮”，在谷地中反复激荡、叠加，永无休止。
这就是“回音壁”！它像一块巨大的、扭曲的“记忆海绵”，不断吸收着死人涧乃至更广阔天地间散逸的灵气与意念残响，再将其混乱地播放出来，形成一个天然的神魂磨盘与幻境迷宫。
仅仅是站在谷地边缘，陆玄明就感到头脑嗡鸣，无数杂乱的画面和声音强行涌入识海，搅得他心神摇曳，气血翻腾，眼前甚至开始出现重重幻影。
“守住心神！”石叟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沉静力量，瞬间冲散了陆玄明耳边部分杂音，“这里的声音和意念，九成九都是无用甚至有害的‘杂渣’。你的‘听功’在这里，要练的就是‘过滤’和‘辨识’。”
他指着那三面蠕动的回音壁：“真正的‘回音’，藏在最深处，是那些历经无数次碰撞反射、仍未彻底消散的、最坚韧的‘道韵残响’。它们可能是一门古老神通的片段，可能是一段湮灭历史的剪影，也可能是一缕精纯的天地法则显化。捕捉到它们，理解它们，对你的修行大有裨益。但前提是，你别先被这些垃圾杂音弄疯。”
陆玄明强忍不适，努力集中精神，尝试用“听”字诀去分辨。果然，那浩如烟海的杂音中，偶尔会闪过一两个特别“清晰”或“凝实”的音节或意象碎片，虽然转瞬即逝，且同样扭曲，但确实与周围浑浑噩噩的杂音不同。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陆玄明艰难地问道。
石叟沉默片刻，道：“传说，上古时期，此地曾是一处古战场，亦是祭祀之地，更有大能于此论道、争锋。无尽岁月，无穷生灵的鲜血、神魂、意念、道韵浸染了这片土地和山崖，又被死人涧特有的混乱灵气环境激发、封存，便形成了这回音壁。它既是宝库，也是坟场。古往今来，不少人来此寻求机缘，有的得了好处，更多的……永远留在了这些杂音幻境里，成了回音壁新的‘养料’。”
他看向陆玄明：“你神魂比同阶坚韧，又初步掌握了‘听’与‘引’，或许可以在此尝试。但切记，量力而行。最初只在最边缘，以最短时间聆听。感到不适，立刻退出调息。等你什么时候，能在边缘站稳一个时辰，且能清晰捕捉并记住三道不同的‘真回音’，就算过关。”
陆玄明看着那喧嚣恐怖的谷地，心中凛然，但也升起一股挑战的欲望。这地方，无疑是锤炼神魂、拓展见识的绝佳之地。
“另外，”石叟语气严肃起来，“这里不太平，不止因为回音壁本身。有些东西，被这里的混乱环境和杂音吸引，或者本身就诞生于此。它们可能是畸变的妖兽，可能是残存的怨灵，也可能是某些修炼邪异功法、借此磨砺己身或收集‘杂音’的修士。遇到任何活物，都要加倍小心。”
他指了指谷地一侧，靠近崖壁底部，那里有一些天然形成的、大小不一的洞穴或岩缝：“那里有些地方可以暂时容身，但也可能是某些东西的老巢。自己判断。”
交代完毕，石叟不再多言，走到谷地边缘一块凸起的巨石上坐下，闭上眼，仿佛老僧入定，任凭周围杂音喧嚣，他自岿然不动。但他身周三尺，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杂音到了附近便自然削弱、分流。
陆玄明知道，石叟这是为他护法，也是示范。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石叟的样子，在谷地边缘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地方盘膝坐下。没有急于深入，而是先尝试适应这边缘地带的杂音冲击。
最初的半个时辰极其难熬。无数混乱的意念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识海防线，他需全力运转寂灭灵气护住神魂核心，同时运用“听”字诀，努力分辨、过滤。头痛欲裂，几欲呕吐。
但他坚持着。渐渐地，他发现，当自己不再试图抗拒所有杂音，而是有选择地“倾听”，并尝试以自身意念去“理解”甚至“安抚”某些相对温和的碎片时，压力反而会减轻。而那些被他“安抚”过的杂音碎片，再次经过他身边时，似乎攻击性也会减弱一丝。
这让他想起了与死人涧灵气的“交道”。原来，与这些意念残响，亦可如此。
一个时辰后，陆玄明脸色苍白地退出。神魂消耗巨大，但眼中却带着一丝兴奋。就在刚才，他在浩如烟海的杂音中，捕捉到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回音”——那并非声音，而是一段关于“如何凝水成刃，抽刀断流”的破碎意象，虽然残缺，却透着一种凌厉决绝的“道韵”。仅仅是感知到它，就让他对水行灵气的“锐”之一面，有了新的领悟。
他立刻闭目调息，将这段“真回音”仔细记忆、揣摩。
石叟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微微颔首，又闭上了眼。
就这样，陆玄明开始了在“回音壁”的修炼。每天，他都会来此，忍受着神魂的折磨，在杂音的海洋中艰难捕捞那些珍贵的“真回音”。收获时多时少，有时一无所获，有时却能捕捉到令他茅塞顿开的片段。他的神魂在一次次的冲击与恢复中，变得越发坚韧凝实；对各类“道韵”的感知和理解，也在飞速积累。
然而，回音壁的凶险，远不止于杂音。
第五日，陆玄明在边缘区域聆听时，突然感到一股阴冷暴戾的意念锁定了自己。他猛然睁眼，只见不远处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中，缓缓爬出一只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大体像一只放大了数倍的蜘蛛，但腹部却长着一张模糊的、不断变幻表情的人脸，八条节肢末端不是尖刺，而是如同扭曲手指般的触须，触须上布满吸盘，闪烁着幽绿色的磷光。它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怨毒、疯狂与饥渴的混杂气息，与回音壁的杂音隐隐共鸣。
“人面怨蛛……”陆玄明心中一沉。这是一种喜食生灵神魂、尤其偏爱被杂音折磨得虚弱神魂的邪异妖兽，通常只在怨气极重之地出现，没想到回音壁这里也有。
那怨蛛八只复眼死死盯住陆玄明，腹部人脸露出贪婪的笑容，口器开合，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弹射而起，数条触须如鞭子般抽来，带起腥风，直取陆玄明头颅，同时一股针对神魂的吸扯之力笼罩而来。
陆玄明早有防备，身形疾退，同时双手结印，寂灭灵气涌动，化为数道灰白色的细丝，不是攻击，而是如同渔网般罩向那些触须，意图缠绕阻滞。他知道，对付这种怨念集合体，物理攻击效果有限，需直接伤其根本。
灰白细丝与触须接触，顿时发出“滋滋”声响，怨蛛触须上的幽光迅速黯淡，仿佛被“净化”了一般。怨蛛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嘶鸣，收回触须，腹部人脸扭曲，变得更加狰狞。它张口喷出一股漆黑如墨、腥臭扑鼻的毒雾，毒雾中隐约有无数哀嚎的人脸翻滚，直扑陆玄明。
陆玄明不敢怠慢，体内寂灭灵气高速运转，在身前布下一层凝实的灰白气墙。毒雾撞上气墙，如同滚汤泼雪，迅速消融，但其中蕴含的强烈怨念冲击，依旧让陆玄明神魂一阵眩晕。
趁此机会，怨蛛再次扑上，这次速度更快，目标直指陆玄明心脏，口器张开，露出里面螺旋状的、布满倒刺的吸管。
关键时刻，陆玄明眼神一冷。他不再保留，丹田内那核心的寂灭灵气分出一缕，凝聚于指尖，对着扑来的怨蛛，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那缕灰白气息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没入怨蛛腹部那张人脸之中。
怨蛛前冲的势头猛然僵住。腹部人脸的表情凝固，从贪婪变为极致的恐惧，然后，那张脸如同风化的沙雕，迅速崩解、消散。紧接着，是它整个身躯，从腹部开始，化为无数灰黑色的光点，无声无息地飘散，最终只剩下一小撮毫无灵性的灰烬，飘落在地。
一击，彻底“归寂”。
陆玄明脸色微微一白，这一下消耗不小。但他更在意的是，在灭杀这怨蛛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回音壁的杂音中，似乎有几缕与这怨蛛同源的怨念碎片，也随之发出无声的哀鸣，然后彻底消散了。
而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因此背负上新的、明显的“因果”。是因为这怨蛛本就是天地怨气所聚的“秽物”，灭之如同清除毒瘤？还是因为，他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对回音壁环境的一种“净化”？
没时间细想，他迅速收拾心情，服下一颗石叟给的清心丹，调息片刻，便离开了回音壁边缘。这里动静可能引来其他东西。
回到石叟那边，他将遭遇人面怨蛛的事说了。
石叟听完，哼了一声：“这种东西，回音壁里不少。你杀了也好，免得以后害人。不过，你用的力量……下次对付这种纯粹的‘秽物’或‘怨灵’，可以更果断些。它们本不该存于世间，灭之无咎，甚至……有功。”
有功？陆玄明若有所思。看来这“因果”善恶之辨，并非绝对，亦需考量对象本身的性质。
“不过，你也别大意。”石叟警告，“回音壁深处，有些东西，可没那么简单。你今日遇到的，只是最外围的小角色。继续修炼吧，等你神魂再强些，可以试着往谷地里面走走，那里的‘真回音’质量更高，当然，危险也更大。”
陆玄明点头应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玄明在回音壁的修炼渐入佳境。捕捉“真回音”的效率越来越高，神魂强度与日俱增。他甚至开始尝试，将捕捉到的不同“道韵”碎片，与自身寂灭灵气相结合，摸索出一些独特的运用技巧。
而外部，青岚宗与黑水潭的暗斗愈发激烈。双方在死人涧外围的摩擦升级，互有死伤。青岚宗内部，关于是否继续投入资源搜寻“陆玄明”的争议也浮上水面，赵守拙一系与部分觉得得不偿失的长老产生了分歧。同时，“血玉灵参”的消息在青岚宗底层悄悄流传，引起了一些人的暗中关注。
这一日，陆玄明照常在回音壁边缘修炼。经过近一月的磨砺，他已能较为轻松地在此站稳两个时辰，并成功捕捉记忆了超过十道有价值的“真回音”。他正闭目凝神，仔细辨析着一段关于“土遁”与“潜行”的模糊意象时，忽然，一道极其微弱、却与他体内寂灭灵气产生前所未有强烈共鸣的“回音”，如同黑夜中的流星，划过杂音的海洋！
那“回音”并非声音或意象，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规则震颤”，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寂灭”、“终结”、“归墟”的意蕴，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的碎片，却让陆玄明浑身剧震，丹田内的寂灭灵气疯狂躁动，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猛地睁开眼，望向回音壁深处，那“回音”传来的方向——谷地最内侧，靠近黑色湖水与崖壁交界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被乱石半掩的狭小洞穴。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体内的力量。
与此同时，在谷地另一侧的阴影中，两双眼睛，正透过弥漫的杂音与雾气，死死盯住了陆玄明。
“大哥，找到了！就是这小子！”尖嘴猴腮的瘦子压低声音，兴奋中带着一丝恐惧，“他刚才身上那股灰气……跟刀疤哥描述的一模一样！还有他修炼的地方，这么恐怖的杂音，他居然能坐得住……”
旁边，一个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狭长阴冷眼睛的男子，缓缓点了点头。他气息内敛，却比韩厉更加深沉危险，赫然有着炼气九层巅峰的修为，是黑水潭派来的另一名头目，绰号“鬼眼”。
“果然有古怪。”鬼眼的声音沙哑干涩，“通知韩厉，目标确认，在回音壁边缘活动。按计划，先别打草惊蛇，摸清他的规律和底细。另外，青岚宗的暗哨清理得怎么样了？”
“已经拔掉了两处，换上了我们的人。不过青岚宗好像察觉了，最近巡逻加密了。”瘦子回道。
“无妨。只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先得手就行。”鬼眼盯着陆玄明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忌惮交织的光芒，“能让青岚宗如此大动干戈，这小子身上的秘密，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大。准备‘锁灵网’和‘封魂钉’，这次，绝不能让他再跑了。”
“是！”
两人悄然退入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
陆玄明对此毫无察觉。他的心神，还沉浸在那道惊鸿一瞥的“寂灭回音”带来的震撼与渴望之中。
他隐隐感觉到，那洞穴之中，或许隐藏着与他的“道源圣体”，甚至与这死人涧、与所谓的“道殇”，都密切相关的东西。
去，还是不去？
危险显而易见。但那股召唤，源自血脉与灵魂深处。
他握了握拳，眼中闪过坚定之色。
调息片刻，待状态恢复，他站起身，没有再继续聆听，而是转身离开了回音壁。
他需要准备，需要将状态调整到最佳，也需要……和石叟商量一下。
风暴的中心，似乎正缓缓移向这片死寂的回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