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仓也不便拉扯坚持,只得看着那少年轻快地转身离开了。他微微一笑,向那中年汉子自我介绍,说明来意。药供有些意想不到,神色间也有些激动,非常热情地自我介绍:“在下姓沈名季,在村里做药供多年,欢迎卢掌事前来考察。”边说边引着卢仓进宅。
小东村毗邻大山,交通不便,虽然山深药佳,却很少有主动上门收药的主顾,都是他出村到附近县城的医馆药行去主动售卖。今年整个东望乡均有灾情,进他们村的路更是难行,有主动上门的主顾他必须把握机遇,绝不能错过如此良机。此前双方虽未打过交道,但两人均有各自的意图,言谈之中发现彼此皆为熟悉此行规矩之人,很快就打破生疏之感,进而熟悉起来。
卢仓为人谨慎,多年收药,执掌药行,也是走南闯北之人,最是善于识人。东家的合作方,最重为人之道,不怕对方精明,最忌奸猾狡诈,见利忘义,没有原则和底线之人。药材一事,容不得半分马虎,关系着他们的口碑和名声。本是很少同陌生人合作的,都是知根知底,熟人引荐。此次在多重考量下冒昧前来,自是要全方位进行把控,因而不但要仔细查看药供的仓库环境、库存药品,初加工过程,还要和药供到药材来源实地走上一回,然后才能确定是否合作,采买数量、采买种类等事宜。他会在村里逗留几日,了解一些风土人情。
这日说话间卢仓不免问到村里的情况,灾情影响等,自然问起那日那名引路的少年,沈季便随口说道:“丁家二牛啊,说起来是个好孩子,可惜家里实在是贫寒。他爹有咳喘病,常会在我这里赊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不那么计较,实在是没钱,也就算了。这孩子不安心,每年秋天都会来帮忙规整药材,今年估计家里绝收了,怕不是天天忙着上山找食吃了,没有过来帮忙。他喜欢认字识字,也没有条件找先生,总向我求教。我也没念过多少书,认得的字大多都是草药方面的,也是好为人师,有时间就教教他。几年下来,怕也学了一些。可惜啊,估计是个打光棍的命…”他们闭塞山村,外面的姑娘大多不愿嫁过来,村里光棍不少。像丁家那么贫的人家,谁会愿意嫁进来呢?偏他家还三个儿子。说着,沈药供摇头叹息起来。
正说着,忽然篱笆门轻轻一动,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先向药供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见到卢仓,他显得有些拘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带着非常难堪的表情对药供说道:“沈药供,我爹的咳喘病又犯了,家里暂时实在拿不出钱来,您看能不能再赊些药给我?这是我最近采集的一些药材,您看看能抵多少药钱?”由于去年冬天的药钱还未结清,如今又要赊账,他脸上不禁露出羞愧的神色。说完,他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只小篮子,里面装着他辛苦采集的药材,希望能够抵偿一些费用。
沈药供瞥见竹篮里有一些秦艽(jiao),九仙草,拉拉藤,天仙藤,山柴胡等常见药材,便接过来说道:“二牛,这些也不少了,也别说赊不赊的了,要不你过来两天给我帮帮忙吧。”说着,看向卢仓介绍道:“这是南塘县药行的卢掌事,是专程来咱们村收药的。我库房中堆积的药材需要整理、分级以及过秤,恰逢元胡去了他姥姥家,眼下仅我一人,实在有些忙不过来。”这番话不过是个借口,但实则今年他们家又怎会有余钱用于买药呢,不如以此抵了药钱。
少年先是冲卢仓微微弯了弯腰,低头喊了声“卢掌事好。”然后转向沈药供惊喜地说:“好的,沈药供。本来也是该来帮忙的,只是近来总上山,便是耽搁了。我把药抓上送回去就过来。”
沈季很快地给他抓了几味药,用木盒子装了,交给少年。每年都是一个方子,他早记住了。少年接了药,小跑着出了院。
不大一会儿,丁二牛就重新来到沈药供的家,进入库房,忙碌起来。
根据卢仓列出的单子,他有条不紊地开始按药材的种类进行分级,按不同级类逐一过秤,偶尔有不太清楚之处,都会及时问过药供。看起来,对于药材涉及到的字,大多都是认得的。言语很少,问答之间,言辞恰当,夹杂着敬辞谦辞,很有礼节。说话语速不快,音量不高,但咬字很清晰,分寸拿捏也恰到好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
卢仓着意观察,发现他发丝整洁,手脸干净,眼神清明,目光坚毅;衣服虽破旧,也不十分合体,却很净洁,不似这几日看到的山民的毫不讲究的穿着,蓬头垢面的形象;赤足穿一双草履,手指足指皆短甲,且其中无黑色污垢。沈季是突然要他来帮忙的,他也并不知有外人在此,是没有刻意打理的。这些都表明这孩子比较注重仪表,日常应是勤劳自律,心志坚定之人。
卢仓不觉心念一动,这少年从外在到气质,言谈举止,似是合乎东家的要求,况且识文断字,又有草药方面的积累,对于东家来说,不是非常适合吗?沈季又言他家至贫多子,应该是有可能的吧?想到这些,他忽然心中激动,看起来,他大约会不虚此行,要设置环节,进行考察了。
第二日丁二牛又过来,按单子上的要求,逐味整理。将分好类称好重的甘辛交给卢仓,卢仓伸手去接,却不慎掉落,一时上乘和中乘品级的草药打翻在地,完全混淆到一起了。卢仓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哎呀,抱歉,是我不小心了。”二牛并未露出愠怒急躁之状,也抱歉道:“卢掌事,见谅,是我没有交接稳妥。”言毕不紧不慢地将散落在地的药材收到笸箩里,颠去浮尘,重新挑选分类,整理如初,又重新称重后,放到案几上,轻声说:“之后我就把整好的药材放到这里,您再过目吧,免得我又不小心,耽误您功夫。”这少年遇事不躁,情绪稳定,性子温吞,勇于自省担责,品性俱佳啊。卢仓又给他加了一分。
忙了一下午,眼瞅着天快黑了,都过了吃哺食的时分了。卢仓觉得过意不去,从行囊中又掏出几个烤饼,递给少年。这次二牛没有过于推辞,双手接过,只掰了半块,慢慢咬着吃起来。卢仓忙着计算药款,按不同品级不同价格算出来。因所收药材不少,怕少算了钱款,他还特意核对了一下,将数目和钱款一并交于二牛,让他帮忙再核对一番。少年核算了两次,走到沈季跟前,低声说着什么。沈季听后,看了看手中账单,爽朗一笑,说道:“卢掌事,您可要好好再计算一下了,您把中品当高品结算了!本来您给的价钱就很公道,再如此可不划算了。”卢仓心知肚明,他本就是在考验这少年和药供是否规矩,如此看来,这二人计算清楚心中有数,做事重规矩,为人无贪念,尤其这少年,不曾逾越,没有直接禀明自己,而是先告知沈季,这样知分寸,实在是难得。
几人重新结款后,相继走出库房,卢仓行走间并未觉察到,他袖间的荷包掉了出来,滚落到二牛脚边。大家并未低头行走,二牛本是走在两个长者身后的,他的脚忽然碰到了什么,忙低下头去,看到脚边有一个圆滚滚的荷包。此时,前面的二人已走远,他急忙捡起荷包,小跑着追上去,说道:“卢掌事,沈药供,这是哪位掉落的?”卢仓一看,正是自己的荷包,连忙接过道谢。心下更是高兴,贫而无贪,固守本心,这少年品行方正,可堪大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