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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工棚的铁皮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周建国在门口几米外停下,肩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血浸湿了衣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没急着进去,而是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只有偶尔纸张翻动的窸窣声,还有一个很轻的、规律的敲击声,像是手指点在桌面上。

陈明宇在等他。而且很从容。

周建国深吸一口气,压下肺里熟悉的刺痛和心头的寒意。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把生锈的折叠刀,刀锋在远处探照灯的反光下,映出他苍老模糊的脸。上辈子,他连鸡都不敢看。这辈子,他握着刀,走向一个可能要他命的人。

他用没受伤的手推开了铁皮门。

“吱呀——”

工棚里比外面暖和些,但也充斥着铁锈、机油和廉价香烟的混合气味。一盏挂在横梁上的白炽灯,晃晃悠悠,将陈明宇的影子投在背后的工具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陈明宇坐在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后,桌上摊着些文件,旁边放着一个保温杯。他穿着件灰色的夹克,戴着那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甚至有点书卷气。看到周建国进来,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周老先生,您来了。比我想的晚了点,路上不好走吧?”他语气自然,仿佛老友寒暄,目光落在周建国染血的肩头,笑意加深了些,“哟,挂彩了?我手下人不懂事,您多见谅。”

周建国没接话,反手关上门,门栓落下。他走到办公桌前,隔着一张桌子与陈明宇对视。灯光下,他看清了对方的脸——三十出头的年纪,皮肤很白,眉眼清秀,但眼神很深,像两口古井,看不出情绪。

“我女儿呢?”周建国开口,声音嘶哑。

“您不是见过了吗?”陈明宇端起保温杯,吹了吹热气,“在三号楼二楼,活蹦乱跳的,还把您救出来了。真是孝顺。”

周建国心一沉。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刚才二楼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眼皮底下。

“她们走了。”周建国说,握着刀的手藏在身后,“你有什么冲我来。”

“冲您?”陈明宇轻笑,放下杯子,“周老先生,您这话说的。我一直是冲您来的啊。是您女儿自己撞进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到桌子中央。“看看这个。”

周建国没动。

“看看吧,跟您有关。”陈明宇语气不变,“您大儿子周志强,欠我连本带利四十二万八。他用您名下那套老宅的拆迁预期收益做的抵押,还签了全权委托书。这是复印件,原件在银行的保险柜里。”

周建国还是没动,只是盯着他。

陈明宇也不在意,又拿出一个文件夹:“这个,是您二儿子周志国的。他欠十五万,用他单位那套集资房的购房指标做的质押。哦,还有老三周志军,信用卡套现加小额贷,八万。老四周志华,茶店货款,十二万。老五周志伟,最少,就五万,网贷。”

五个文件夹,在桌上一字排开。昏黄的灯光下,像五口待盖的棺材。

“您这几个儿子,挺有意思。”陈明宇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一个个本事不大,心气不小,都想趁着您拆迁捞一笔,补自己的窟窿。找的还都是同一家小贷公司,经手的还都是我。您说,巧不巧?”

周建国感觉血液一点点变冷。他猜到了儿子们欠债,但没想到欠的都是陈明宇的,更没想到数额这么大,抵押的东西五花八门。

“你设的局。”周建国哑声道。

“话不能这么说。”陈明宇摊手,一脸无辜,“借钱自愿,利息明码标价,抵押物白纸黑字。他们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只是个生意人,提供他们需要的…资金。”

“你盯上我家多久了?”

“从听说您家老宅要拆迁开始吧。”陈明宇很坦诚,“做我们这行,消息得灵通。您家的情况,我摸得很清楚。五个儿子,各有各的难处,两个女儿,一个被家暴一个被甩,还有个老父亲,身体不好,思想传统,…简直是完美的客户群体。”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周建国看来,无比刺眼。

“我先是接近您大儿子。他好赌,欠了赌债,最容易上钩。我借钱给他,利息不高,但利滚利,很快他就还不上了。这时候,我提点他一下,说您家要拆迁了,只要拿到钱,窟窿就能填上。他很上道,主动说可以签委托书,还说能帮我说服其他兄弟…”

陈明宇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摇了摇头。

“您二儿子稍微麻烦点,要面子。但他儿子要上私立初中,急需钱打点。我借钱给他,顺便‘建议’他用购房指标质押,他犹豫了几天,也签了。老三、老四、老五,各有各的软肋,一捏一个准。您家这五个儿子,就像一串蚂蚱,我轻轻一提,就全起来了。”

周建国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他养大的儿子,在别人眼里,是一串蚂蚱,是“完美的客户群体”。

“那我呢?”他问,“我在你这个局里,是什么角色?”

“您?”陈明宇身体往后靠,靠在吱呀作响的椅背上,目光在周建国脸上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玩味,“您是这个局的核心,周老先生。您是鱼饵,是钥匙,也是…最后的保障。”

“保障?”

“保障我的钱能拿到手啊。”陈明宇理所当然地说,“儿子们的债,说到底,是您这个当爹的连带责任。拆迁款是您名下,您要是死了,钱被几个儿子一分,我找谁要去?所以,您得活着,至少得活到把拆迁协议签了,把钱转出来。”

周建国明白了。上辈子,他签了协议,钱一分,陈明宇立刻收网,儿子们拿到手的钱转眼就被划走还债。然后,他就没用了。所以“陈医生”出现了,榨他最后一点价值,再让他“自然死亡”。

“我上个月‘吃错药’,是你让周志强的。”周建国陈述,不是疑问。

“一点小小的催促。”陈明宇承认得很爽快,“您儿子太磨蹭,下不了狠心。我帮了他一把。剂量控制得很好,让您昏迷,神志不清,方便他作。没想到您命大,醒过来了。不过也好,给了我们更多时间准备。”

“什么准备?”

“准备让您‘合理’地签字啊。”陈明宇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份文件,很厚,“这份拆迁补偿协议补充条款,是我请高手拟的。表面上看,对您很有利,补偿标准提高了,奖励金也多了。但只要您签了字,您名下所有拆迁所得,包括未来的安置房,都将自动转入我指定的监管账户,由我‘代为管理,合理分配’。合理合法,天衣无缝。”

他把文件往前推了推,又拿出一支笔,放在文件上。

“签了它,周老先生。签了,您儿子的债,一笔勾销。我还可以额外给您一笔养老金,让您安度晚年。您女儿那边,我也保证不再扰。王强的保险,我让他退掉。大家皆大欢喜。”

周建国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那支笔。灯光下,笔身闪着金属的冷光。

“我要是不签呢?”

陈明宇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摘下了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镜片。没了镜片的遮挡,他的眼睛露出全貌——依然很平静,但那种平静底下,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东西。

“不签?”他重新戴上眼镜,动作不紧不慢,“那就比较遗憾了。您儿子的债,我会立刻追讨。抵押的东西,该收的收。您大儿子已经在里面了,诈骗加人未遂,十年起步。其他几个,挪用公款、非法集资、骗贷…证据我都准备好了,够他们喝一壶的。您周家,就彻底散了。”

他顿了顿,看着周建国越来越苍白的脸,继续说:

“至于您女儿…王强那边,我可能就劝不住了。他欠的钱比您儿子只多不少,就指望那笔保险金翻身。还有,您小女儿秀云的工厂,我刚好也认识他们老板,打个招呼,开除一个临时工,很简单。没了工作,带着孩子,她怎么活?”

周建国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极致的愤怒,让他浑身发冷,又发热。

“你就不怕我报警?”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报警?”陈明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了两声,“周老先生,您觉得,我能在江城做这么大,靠的是什么?您尽管报。看看是警察先来,还是您女儿先出事。对了,忘了告诉您,您两个女儿现在确实离开了工地,但她们的车,我的人一直跟着。您猜,下一段没监控的路,她们的车会不会爆胎?或者,会不会有辆货车‘不小心’追尾?”

周建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陈明宇敢这么说,就真做得到。这是个疯子,一个冷静的、有条不紊的疯子。

“你到底想要多少?”周建国问,声音疲惫。

“全部。”陈明宇吐出两个字,清晰冰冷,“拆迁款,房子,还有您手里那点棺材本。您大儿子说,您老伴留了金首饰,值点钱。都给我。然后,您离开江城,永远别再回来。您女儿我不动,但她们这辈子,也别想安稳。我要让她们,还有您那些宝贝儿子,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别惹不该惹的人,别惦记不该得的钱。”

工棚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远处工地隐约传来机械的轰鸣,更显得这里死寂。

周建国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和手里那把生锈的折叠刀。刀柄被他的汗浸湿了,滑腻腻的。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陈明宇有些意外的事。

他把刀,放在了桌面上。就放在那份厚厚的补充协议旁边。生锈的刀锋,挨着崭新的纸张,形成一种怪异的对比。

“刀不错,有些年头了。”陈明宇瞥了一眼,评价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垂死老人无用的挣扎。

周建国没理会他的嘲讽。他把手伸进内兜,不是去拿手机,而是掏出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他动作很慢,解开油纸,露出里面那对老式的金耳环,和那本发黄的、老伴留下的记账本。

他把耳环和账本,也放在了桌上。就放在刀的旁边。

陈明宇的目光在耳环上停留了一瞬,金子在灯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成色不错,是老货,值点钱。但也就值点钱。他的兴趣不大,很快移开目光,看向那本破旧的记账本,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

“账本。”周建国说,声音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柔和,“我老伴记的。从我们结婚,记到她走。四十二年,一天没断。”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账本磨损的封面,像在抚摸老伴的脸。

“这里面,记着我们怎么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怎么把五个儿子一个接一个拉扯大,怎么供他们读书,给他们娶媳妇。记着月芳出嫁时,我们咬牙给她打了对银镯子,被亲家嫌弃寒酸。记着秀云离婚,抱着孩子回来哭,我们偷偷塞给她五百块,让她别告诉她哥…”

周建国翻开账本,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上面是老伴娟秀工整的字迹。他翻到某一页,停住。

“你看这一页,1979年3月。老大志强发烧住院,一天药费两块。我们两口子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五十八块。交了医药费,就没钱买粮。我去卖血,卖了十块,买了三十斤糙米,二十斤白菜。回来骗你阿姨,说是厂里发的补助。”

他又翻了几页。

“1985年,老二志国要上重点中学,要交两百块赞助费。我们拿不出,你阿姨把她娘家给的一对银镯子当了,当了一百二。剩下的,我连着加了三个月夜班,每天只睡四个钟头,凑齐了。”

一页,一页,周建国慢慢地翻,慢慢地讲。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工棚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他讲老三想要自行车,他攒了两年零件自己组装;讲老四学画画,买不起颜料,你阿姨用锅底灰和红纸泡水给他调;讲老五身体弱,经常生病,医药费像座山…

陈明宇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听,脸上带着嘲讽的、看戏的表情。但渐渐地,那表情淡了。他听着那些琐碎、艰难、甚至有些可笑的往事,看着老人抚过账本时,那双浑浊眼睛里闪动的光,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烦躁起来。

“说这些有什么用?”陈明宇打断他,语气有些不耐烦,“陈芝麻烂谷子,感动不了我。赶紧签字,我没时间听你忆苦思甜。”

周建国停下翻页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陈明宇。这一次,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乞求,甚至没有恨。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了然。

“我不是说给你听的。”周建国说,“我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得记住,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合上账本,轻轻推到一边。然后,他拿起了那支笔。

陈明宇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紧盯着周建国的手。

但周建国没有去翻那份补充协议。他拿过旁边一张空白的打印纸,把笔握在手里,顿了顿,然后在纸的顶端,工工整整地写下三个字:

人情账。

字迹有些抖,但很用力,力透纸背。

陈明宇愣住了。

周建国开始写,写得很慢,一笔一划:

“长子周志强,生于1965年。养至成人,读书娶妻,购房生子,计花费…约二十五万。其回报:谋害生父,未遂。债。”

“次子周志国,生于1968年。养至成人,花费…约二十二万。其回报:抱怨攀比,借贷累父。债。”

“三子周志军…”

“四子周志华…”

“五子周志伟…”

他一连写了五条,每条后面,都跟着一个力透纸背的“债”字。写完,他在下面划了一条重重的横线。

然后,他换了一行,继续写:

“长女周月芳,生于1970年。出嫁时嫁妆微薄,受尽白眼。回报:病榻侍奉,倾囊相助,以命相护。恩。”

“次女周秀云,生于1973年。遇人不淑,独自抚子。回报:节衣缩食,接济老父,不离不弃。恩。”

又是两条,后面跟着“恩”字。

写完这些,周建国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陈明宇,眼神清明。

“陈老板,你刚才问我,我是什么角色。”周建国指着纸上那五个“债”字,“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是债主。我养了他们小,他们欠我老。这笔债,他们不想还,甚至想用我的命抵债。”

他又指着那两个“恩”字。

“而她俩,是我的恩人。我欠她们的,这辈子还不清。”

陈明宇看着那张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字迹,第一次,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安。这老头的反应,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不是应该愤怒、恐惧、哀求吗?怎么突然这么…平静?还写起账来了?

“你写这些有什么用?”陈明宇压下那丝不安,冷笑道,“能当钱花?能救你女儿?”

“不能。”周建国摇头,很坦然,“但能让我死得明白。”

他拿起那张纸,小心地对折,再对折,然后,当着他的面,塞进了自己内衣的口袋里,贴着心口放好。

“现在,”周建国重新看向陈明宇,目光如古井无波,“我们来谈谈你的账。”

陈明宇眯起了眼:“我的账?”

“对。”周建国点头,“你刚才说,我儿子欠你的,是白纸黑字,自愿借贷。好,这笔账,我认。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子债…父有没有责,法律说了算。但在这之前,咱们得先算算你的账。”

“我有什么账跟你算?”

“你骗我儿子借,设局坑他们,这是其一。”周建国掰着手指,声音平稳得可怕,“你怂恿周志强给我下药,人未遂,这是其二。你绑架我女儿,威胁恐吓,这是其三。你伪造委托书,意图诈骗我的拆迁款,这是其四。还有…”

他顿了顿,看着陈明宇的眼睛。

“上辈子,你冒充医生,骗走我最后一点救命钱,让我死在出租屋里。这笔账,怎么算?”

陈明宇脸上的从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胡说什么!什么上辈子!老东西,你疯了!”

“我没疯。”周建国也站起来,他比陈明宇矮,佝偻,但此刻的气势,竟丝毫不弱,“陈明宇,或者我该叫你…陈医生?你左耳后面,有一颗很小的黑痣,对吧?你喜欢用右手小指推眼镜。你安慰人的时候,习惯说‘别担心,有办法’。这些,是一个叫周建国的老头,临死前记住的。记住那个‘好心’的医生,在他咳血的时候,塞给他五百块钱,让他‘买点吃的’。”

周建国每说一句,陈明宇的脸色就白一分。当说到“左耳后的黑痣”和“右手小指推眼镜”时,陈明宇的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充满了惊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恐惧。

这些细节,除了极亲近的人,没人知道!这个老头怎么可能…

“你…你调查我?”陈明宇的声音有些发紧。

“我需要调查吗?”周建国笑了,那笑容苍凉而诡异,“我躺在出租屋等死的时候,你来看过我三次。第一次,你说‘坚持治疗,有希望’。第二次,你说‘进口药效果好,就是贵’。第三次,我交不起钱了,你说‘回家养着吧,别受罪了’,然后塞给我五百块。那五百块,我捏在手里,捏到断气。陈医生,那钱,你拿回去没有?”

陈明宇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瞳孔收缩,死死盯着周建国,像是要在他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平静的、属于垂死老人的脸。

不可能!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个老头怎么可能知道?除非…

一个荒诞绝伦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进陈明宇的脑海。但立刻被他掐灭。不,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或者是这老头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片段,在这里诈他!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陈明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下,但手指在桌面下,微微颤抖,“周老先生,我看你是真病了,开始说胡话了。赶紧签字,我送你去医院。”

“医院?”周建国摇头,“不去了。那里没有陈医生了。”

他也重新坐下,两人隔着桌子,再次对视。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陈明宇,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周建国缓缓道,“你今天安排这一出,本不是为了让我签字。那份补充协议,漏洞百出,骗骗不懂行的老头还行,真打官司,一捅就破。你真正的目的,是我动手,或者…死在这里。我死了,我那几个欠你钱的儿子,就成了第一嫌疑人。他们为了脱罪,只能更加依赖你,任凭你拿捏。我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遗嘱’,也会作废。拆迁款最终还是会落到你手里,而且更净。对不对?”

陈明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骤然变冷的眼神,说明周建国猜对了。

“你比我想的聪明。”陈明宇冷冷道。

“死过一次的人,总会多想点。”周建国平静地说,“所以,咱们别绕弯子了。你今天,没打算让我活着走出去,对吧?”

陈明宇沉默地看着周建国,几秒钟后,忽然笑了。这次的笑,不再有丝毫温和的伪装,只有裸的冰冷和残忍。

“周老先生,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装就没意思了。”他身体往后一靠,手伸进抽屉,再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黑色遥控器。

“这个工地,下个月就要爆破了。拆掉,建新的。”陈明宇把玩着遥控器,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爆破点都埋好了,炸药也装好了。本来呢,是定时爆破,就在…凌晨三点。”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凌晨一点四十。

“不过呢,我这个人比较谨慎,喜欢留个后手。所以,我在几个关键承重点,多放了一点料,并且…接了个手动触发器。”他晃了晃手里的遥控器,“只要我按下这个按钮,这三号工棚,还有旁边那两栋楼,会立刻变成一堆废墟。而爆破记录上,只会显示是‘意外提前引爆’或者‘作失误’。一个半夜跑来工地捡破烂的孤老头,不幸被埋在里面,尸骨无存。合情合理,谁也查不出什么。”

周建国看着那个黑色的遥控器,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原来,这就是陈明宇最后的招。本不需要刀,不需要冲突,只需要轻轻一按。

“我女儿…”

“她们的车,现在应该已经在往回开了。”陈明宇微笑道,“我的人会给她们指路,说您在这里等她们,有急事。算算时间,大概…两点半左右能到?正好,赶上给老父亲收尸。哦,说不定还能一起埋进去,一家团圆。多好。”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周建国浑身发冷,不是怕死,是怕女儿因为他再次陷入绝境。

“你就不怕把自己也炸死?”周建国盯着他。

“我怕什么?”陈明宇指了指工棚角落,那里有一个厚重的铁皮柜子,“那是特制的防爆柜,我试过,能抗住。爆破一响,我就躲进去。等外面平静了,我再出来。废墟里挖出一个‘侥幸生还’的律师,也是合情合理,说不定还能成为勇救老人的英雄呢。”

计划周密,冷酷,且疯狂。

“现在,周老先生,”陈明宇把遥控器放在桌上,手指虚按在红色的按钮上,脸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您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或者说,您那个‘上辈子’的记忆,有没有告诉您,怎么破解这个局?”

周建国看着那个红色的按钮,又看看陈明宇胜券在握的脸。肺里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肩上的伤口也在一跳一跳地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陈明宇说的“两点半”,不到一个小时了。

他慢慢伸出手,不是去拿笔,也不是去拿刀,而是再次拿起了老伴那本发黄的记账本。

“陈明宇,”他翻开账本,停在最后一页。那一页,是空的,只在一角,有老伴用铅笔写的、几乎看不清的一行小字。周建国摩挲着那一行字,轻声问,“你父母还健在吗?”

陈明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即不耐烦道:“关你屁事!”

“我猜,不在了吧。”周建国自顾自地说,目光没有离开账本,“或者,他们不要你了。不然,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以玩弄人心、吸人骨血为乐?”

“闭嘴!”陈明宇脸色阴沉下来。

“这本账,我老伴记到走的那天。”周建国不理会他,继续用那种平缓的、带着回忆的语调说,“最后一笔,是给我买止痛药,十八块五。她写的时候,手已经抖得不行了,字都歪了。她跟我说,‘建国,账记完了,这辈子,我不欠任何人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明宇,眼神复杂,有悲悯,有嘲讽,还有一丝陈明宇看不懂的情绪。

“陈明宇,你这辈子,账本上记了什么?除了欠条、骗局和人命,还有什么?等你躺在那里等死的时候,谁会记得你?谁会为你哭?你那本账,最后能合上吗?”

“我让你闭嘴!”陈明宇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一把抓过遥控器,手指按在红色按钮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老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按?!”

“你敢。”周建国也站起来,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但按下去之前,你看看窗外。”

陈明宇下意识地朝铁皮窗户外瞥了一眼。外面依旧是工地漆黑的夜色,只有远处入口的灯光和晃动的探照灯。

“看什么?”他皱眉。

“看天。”周建国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陈明宇,你信吗?信天道好还吗?你骗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少来这套封建迷信!”陈明宇嗤笑,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窗外。夜色深沉,什么也没有。

“不是迷信。”周建国摇头,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让陈明宇心头一跳,“是我的来了。你的…也快了。”

就在这时——

“呜哇——呜哇——呜哇——”

凄厉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工地的寂静!不是一声,是四面八方,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其中还夹杂着扩音器的喊话声: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释放人质!”

警笛声!大量的警笛声!还有…消防车?救护车?

陈明宇脸色骤变,猛地冲到窗边,扒着窗户向外看。只见工地入口方向,红蓝警灯的光芒连成一片,刺破夜空,正朝着工地内部快速推进!不止警车,还有消防车和救护车!

“怎么可能!”陈明宇失声道,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周建国,“你报了警?什么时候?你的手机我明明…”他忽然想起,周建国进门后,并没有用手机。那个预付费手机?

“我没报警。”周建国平静地说,慢慢坐回椅子上,甚至拿起了桌上已经凉了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但我女儿知道我来这儿。我让她们离开后,直接去派出所。刘警官一直在等我的消息。至于这些…”

他指了指外面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可能是刘警官觉得,对付你这样的人,需要多点人手。或者,是有人‘匿名举报’,说这个工地非法储存炸药,准备违规爆破。”

陈明宇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他被耍了!这老头从进门开始,就在拖延时间!那些账本,那些回忆,那些故作平静的对话,全是为了拖住他,等警察到来!

“你找死!”陈明宇目眦欲裂,彻底撕下伪装,表情狰狞,举起遥控器,拇指狠狠朝着红色按钮按下去!“那就一起死!”

就在他拇指即将按下的电光石火间——

“砰!!!”

工棚的铁皮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门板变形,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如猎豹般扑入,速度快得只剩一道黑影!目标直指陈明宇握着遥控器的手!

是刘警官!

陈明宇的拇指,离红色按钮只有零点一厘米。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按钮微微下陷的触感。

但下一秒,一股钻心的剧痛从手腕传来!刘警官一个精准的擒拿,狠狠拧转他的手腕!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陈明宇发出凄厉的惨叫,遥控器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周建国一直平静地看着,直到此刻。在遥控器飞出的瞬间,坐在椅子上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伸手,堪堪在遥控器落地前,将它捞在了手里!

他摔倒在地上,撞到了伤肩,疼得眼前发黑。但他死死握着那个黑色的遥控器,握得指关节发白,用身体紧紧护住。

工棚里,刘警官已经彻服了惨叫的陈明宇,给他戴上了手铐。其他警察鱼贯而入,控制现场。

刘警官快步走到周建国身边,小心地扶起他:“周叔!您怎么样?没事吧?”

周建国在刘警官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肺里的疼痛和肩上的伤,让他几乎虚脱。他把遥控器递给刘警官,声音微弱:“炸药…他说有炸药…三点爆破…”

刘警官神色凝重,接过遥控器,立刻对外面喊道:“拆弹组!快!”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周建国看着被警察押着、满脸怨毒和不敢置信的陈明宇,忽然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陈明宇…”他喘着气,看着那个疯狂的年轻人,“你的账…有人…来收了…”

陈明宇被押着经过他身边,闻言猛地挣扎,死死瞪着他,嘶吼道:“老东西!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你不可能知道那些!不可能!”

周建国只是看着他,眼神疲惫而平静,不再回答。

警察将疯狂挣扎、嘶吼不停的陈明宇拖了出去。工棚里只剩下刘警官、周建国,和几个正在检查的警察。

刘警官查看了一下周建国的伤势,眉头紧锁:“周叔,您伤得不轻,得马上送医院。您女儿她们在外面,很安全,放心。”

周建国点点头,想说什么,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他最后的意识,是看见月芳和秀云哭着冲进工棚,扑到他身边,还有刘警官焦急的脸。

然后,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结束了?不,还没有。陈明宇只是第一个。那些债,那些账,那些他上辈子受过的苦,这辈子要讨的公道…

才刚开始。

而在他彻底陷入昏迷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工棚角落里,那个陈明宇之前指过的“特制防爆柜”的柜门,不知何时,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一只眼睛,在缝隙后的黑暗里,正冷冷地注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然后,柜门无声地,合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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