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寒意,大夏王朝的金銮殿内却已是一片肃。
琉璃瓦下,蟠龙柱旁,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朝堂之上激起了千层浪。
镇北侯方羽立于武官队列前列,一身玄色戎装尚未来得及换下,风尘仆仆,甲胄上甚至还沾染着边关的霜尘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眉头紧蹙,眼眸中燃烧着焦虑的火焰,心早已飞越千山万水,系于那座岌岌可危的潼山关,以及关内数万的军民。
昨夜收到军报,北狄主力突然集结,兵锋直指潼山关,守将力战殉国,关防危在旦夕。他星夜兼程入京,只为争得援军,解边关倒悬之急。
龙椅上的年轻帝王面色凝重,听着兵部尚书用略带颤抖的声音禀报着北境的惨烈战况。
“……潼山关守将赵将军殉国,副将重伤,现存守军不足三千,箭矢滚木消耗殆尽,北狄大将兀术亲率五万铁骑,已兵临城下三,关城……关城旦夕可破!”
话音落下,朝堂之上一片死寂,随即嗡鸣之声四起,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勋贵朝臣间蔓延。
方羽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听着那些文臣武将或主战或主和的争论,大多流于空谈,有的主张立刻调集京畿禁军驰援,有的则认为应遣使议和,暂避锋芒,更有甚者,竟提出割让北境三郡以求平安……
这些京城勋贵,高坐明堂,哪里懂得边关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将士热血浇灌的!哪里听得见潼山关内百姓绝望的哭泣与祈祷!
就在一片纷扰嘈杂,帝王亦面露难色之际,一个清冷如玉碎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如同冰线穿耳,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臣有一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师身后,一位身着素净青衣的年轻谋士缓步出列。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近乎昳丽,肤色是久不见光的白皙,却因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和周身散发的疏离气息,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意。此人正是太师近来极为倚重的幕僚。
方羽认得他,沈复,在这短短半年内,以其算无遗策的作风,在京城权贵圈中声名鹊起的谋士。
他曾听闻此人助太师整顿漕运,手段雷厉,不惜罢黜上下官员数百,虽成效显著,却也落得个“酷吏”之名。
如今在这关乎数万人生死的军国大事上,此人出声,方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沈复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即将陈述的并非关乎数万人生死的军国大事,而只是一道寻常的算术题目。
他微微躬身,向御座行礼,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北狄此次兴兵,其意在掠夺秋粮,以解其部族过冬之困。其兵锋虽盛,然补给线长,利于速战,不利久持。潼山关虽地势险要,然经年失修,守军羸弱,依当前态势,坚守不足五。且关内粮草储备,据去岁户部档案所载,仅够军民半月之用,如今战事已起,消耗倍增,恐已见底。”
他的话语冰冷却精准地剖析着局势,虽让人无可辩驳,却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客观。
方羽的心随着他每一个字的吐出,一点点沉入冰窖,一股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果然,沈复略一停顿,仿佛在给众人消化的时间,随即抛出了那颗石破天惊的论断:
“故,与其投入重兵,与狄人在关下胶着血战,徒耗国力,不若……主动弃守潼山关。”
“弃守”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文官队列中已有老臣气得浑身发抖,武官这边更是怒目而视,窃窃私语与惊呼声此起彼伏。
就连龙椅上的皇帝,眉头也骤然锁紧,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大胆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提议所震动。
“沈先生!” 不等皇帝发问,方羽已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玄色披风因他剧烈的动作而猎猎作响。
他膛剧烈起伏,连奔波的疲惫与此刻汹涌的怒火交织,让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难以置信而带着压抑不住的微颤,“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潼山关内,有我大夏数万子民,有追随我父兄多年、誓死守土的将士。他们不是棋盘上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更不是你可以轻飘飘一句‘弃守’就能抹去的数字!”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炽热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刺向那双冰蓝色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动摇,一丝怜悯,哪怕只是一丝属于“人”的情感涟漪。
他希望能看到愧疚,看到犹豫,哪怕只是一点点因这残酷提议而产生的不安。
然而,他失望了。
沈复的回望平静得近乎残酷,那冰蓝色的瞳仁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深冰,清晰地映出方羽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却激不起半分波澜。
沈复甚至微微侧首,仿佛方羽的愤怒只是一种需要被观察和理解的有趣现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纯粹的审视。
他的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轻蔑,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困惑,仿佛在奇怪,为何这位年轻的侯爷会为了这些“必然的损耗”而如此失态。
“侯爷,稍安勿躁。”沈复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劝导的意味,但这劝导听在方羽耳中,却比直接的挑衅更令人心寒。
“慈不掌兵,义不。此乃古训。战场之上,岂能因小仁小义而误大局?” 他转而面向御座,继续他冷静到可怕的陈述,
“陛下,北狄目标明确,潼山关一旦易手,其掳获足矣,必急于运载而归,战线将进一步拉长,且因其胜而骄,防备必然松懈。此时,我方若早已在其归路险要之处,如黑风峡、落鹰涧,设下重兵埋伏,可效仿韩信垓下之围,聚而歼之。届时,不仅能尽复失地,更能重创北狄主力,缴获其掠夺之资,反哺我军。用一城之暂时代价,换北境至少三年太平,此乃目前胜算最高、代价最小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方羽脸上,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因感情用事而看不清局势的孩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惋惜?
“侯爷,您的情感,很昂贵。”
“昂贵”二字,他咬得并不重,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了方羽的心脏最深处。
一瞬间,方羽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耳边所有的喧嚣都褪去了,只剩下那句“昂贵”在脑海中反复回响。他一生信奉的,他父兄用生命践行的信念,在这个谋士口中,竟然成了一种“昂贵”的、不合时宜的负累!
“你!” 方羽目眦欲裂,几乎要冲上前去,却被身旁一位老将军死死拉住。他死死盯着沈复,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话来,
“那不是昂贵,那是责任,是每一个大夏军人的脊梁!潼山关里的人不是数字,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父母妻儿,都有血有肉,你此策,与屠夫何异?!”
沈复闻言,并未动怒,只是那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终于确认了方羽的“不可理喻”。
他微微摇头,不再看方羽,而是向皇帝躬身道:“陛下,战场非儿戏,亦非意气用事之地。最优之解,往往伴随必要之牺牲。若因一时之仁,导致战事绵延,国力耗尽,届时伤亡之数,恐远超今。请陛下圣裁。”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了一片复杂的寂静。有人觉得沈复所言虽冷酷,却不无道理;有人则被方羽的悲愤所感染,面露不忍;更多的人,则是将目光投向了龙椅上的帝王,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
皇帝的目光在慷慨激昂的方羽和冷静如冰的沈复之间来回扫视,眉头紧锁,显然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与挣扎之中。
一边是忠良之后的泣血陈词,关乎军心民心;一边是谋士提出的、看似最能保全大局的冷酷计算。
方羽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不仅仅是因为潼山关的危机,更是因为沈复那套完全建立在算计与利益之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计策。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世上存在着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的“智慧”。而这种“智慧”,此刻正可能决定着数万人的生死。
这场朝会,最终未能是否做出派遣援军的决定,而是在巨大的争议与帝王的犹豫中暂告段落。
方羽踏出金銮殿,深秋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怒火。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复那句“您的情感,很昂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在他毕生信奉的信念之上。
他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能将数万生灵视为可计算的代价。然而,在极致的愤怒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悄然滋生——这个人,是否天生就是如此无情。
这丝困惑,连同对潼山关的焦灼,一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阳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知道,与北狄的战争尚未开始,但他与那位名叫沈复的谋士之间,一场关于信念与价值的战争,却已经在这朝堂之上,拉开了序幕。
而潼山关的数万军民,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与此同时,沈复立于宫墙阴影之下,远远望着方羽愤然离去的背影。
他摊开手掌,指尖在寒风中微微蜷缩。方羽那灼热如烈阳般的愤怒与悲愤,与他过往接触的那些精于算计的朝臣截然不同,像一道强光,刺入他惯于在阴暗中筹谋的世界。
他微微蹙眉,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探究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