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四的晨光,带着冬特有的冷冽,透过“清颜阁”的雕花窗棂,落在修复台中央的半块青釉瓷片上。苏清颜戴着双层白手套,指尖捏着一把特制的细砂岩刀,正小心翼翼地剔除瓷片边缘的钙化层——这是她昨天从外婆的旧木箱底层翻出来的,瓷片胎质细腻,釉色是典型的宋代汝窑天青色,边缘还留着半个模糊的“苏”字款,大概率是苏氏修复坊当年修复过的器物残片。
“苏姐,警方那边回电话了,说温若曦提交了‘不在场证明’——她声称上周三下午,也就是我们怀疑她添加胶黏剂的时间,她在市图书馆查民国古董文献,有监控录像和工作人员作证。”林晓抱着平板电脑匆匆走进来,屏幕上还停留在警方发来的证明材料界面,“而且……他们说温若曦提供的文献借阅记录,确实能和监控时间对上,暂时没法推翻她的不在场证明。”
苏清颜手中的砂岩刀顿了顿,钙化层的碎屑落在铺着绒布的修复台上,细得像粉末。她低头看着瓷片上的“苏”字,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浅痕,语气听不出波澜:“我知道了。监控能剪辑,借阅记录也能提前准备,她既然敢这么做,肯定早就把后路铺好了。”
林晓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苏清颜专注却略显僵硬的侧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苏姐,我昨天去静远斋附近买材料,看到温若曦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锦盒,说是给陆先生送‘童年旧物’——好像是陆先生小时候落在温家的一块和田玉平安扣。陆先生亲自送她到门口,还跟她说‘谢谢,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语气……挺温和的。”
苏清颜削钙化层的动作慢了半拍,砂岩刀在瓷片边缘划出一道极浅的白痕。她迅速调整力道,把那道白痕磨平,声音依旧平稳:“他的事,不用跟我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查温若曦爷爷的真实身份——她不是说温家民国时期开古董行吗?我昨天托周叔查了市档案馆的民国工商名录,本没有‘温记古董行’的注册信息,只有一家‘温记杂货铺’,地址在城南老巷,跟古董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复印件,铺在修复台上——那是周叔发来的民国杂货铺登记档案,店主姓名栏写着“温守业”,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粗布长衫,眉眼间竟和温若曦有几分相似。“这就是温若曦的爷爷,本不是什么古董商,就是个开杂货铺的。她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家世编了个底朝天。”
林晓凑过来看着档案,气得攥紧了拳头:“太过分了!那我们现在就去城南老巷,找当年温记杂货铺的邻居问问,说不定能找到人证,证明温若曦撒谎!”
“去过了,”苏清颜摇摇头,把瓷片轻轻放进特制的锦盒里,“昨天下午我去了城南老巷,大部分老房子都拆了,只剩两户老人。他们说温守业当年确实开杂货铺,偶尔会收点旧物件倒卖,但都是些不值钱的铜器、瓷碗,从来没做过正经古董生意,更别提什么‘修复唐代三彩’了——他们连温守业会不会写字都存疑,更别说修复文物了。”
林晓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那怎么办啊?我们明明知道她撒谎,却拿不出直接证据;她的不在场证明又看起来天衣无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继续陷害您,还在陆先生面前装好人吗?”
苏清颜拿起绒布,仔细擦拭修复台上的碎屑,动作缓慢却认真:“急不来。她编的谎越多,漏洞就越多。比如她送的那箱‘民国颜料’,瓶底的‘民国二十五年’款识,是用现代工业染料印上去的,用酒精擦就能擦掉——我昨天试过了,这就是个破绽,只是需要找专业机构出具鉴定报告,证明款识是后印的,才能作为证据。”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之前留底的颜料瓶碎片,“我已经联系了省文物鉴定中心的李教授,他答应下周帮我做鉴定。在这之前,我们先把手里的修复订单做好,别让温若曦的事影响工作室的正常运转——那位老先生的清代青花盘,今天得把釉色补完,春节前要让他拿到。”
林晓点点头,起身去整理青花盘的修复材料。修复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苏清颜整理工具的细微声响。她看着锦盒里的汝窑瓷片,指尖轻轻摩挲着边缘——外婆当年把这半块瓷片藏得这么深,说不定它就是解开苏氏修复坊秘密的钥匙。只是现在,这钥匙还蒙着灰,就像她和陆时衍之间的感情,明明曾经有过温暖的余温,却被温若曦的谎言和陆时衍的不信任,冻成了冰冷的隔阂。
下午三点,苏清颜正在给青花盘补最后一道釉色,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周老板打来的,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清颜,我查到温若曦的父亲了!他叫温国梁,前几年在上海开了家‘温氏古玩公司’,去年因为卖高仿赝品被查封过!我托上海的朋友查了案卷,里面提到他们公司常用一种‘民国颜料’造假,瓶底款识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苏清颜握着釉料笔的手猛地一紧,青花料在瓷盘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她深吸一口气,用净的羊毫笔吸掉多余的釉料,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周叔,您有案卷的具体内容吗?比如他们造假用的颜料来源,或者温若曦有没有参与其中?”
“案卷里没提温若曦,但我朋友说,温国梁被查封后,有一批造假材料没被没收,后来不知所踪——我怀疑温若曦这次送你的颜料,就是从那批材料里拿的!”周老板的声音顿了顿,“还有个事,我昨天在古董行看到陆小子了,他跟温若曦在一起,温若曦正给他看一本‘民国古董图册’,说是她爷爷留下的,陆小子看得挺认真,还问了不少关于民国修复技法的事……清颜,你要是心里难受,就跟叔说,别自己扛着。”
苏清颜的指尖瞬间冰凉,她看着瓷盘上那道刚补好的釉色,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我知道了,周叔。谢谢您帮我查这些,等李教授的鉴定报告出来,我再跟您联系。”
挂了电话,她再也没心思继续修复,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来往的行人。街道上挂起了红灯笼,年味越来越浓,可她心里却像被寒冬冻住,没有一丝暖意。她想起之前陆时衍给她带早餐的样子,想起他在修复室陪她加班的夜晚,想起他说“以后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那些曾经的温暖,现在想来,都像是一场易碎的梦,被温若曦的几句谎言、几个“童年旧物”,就轻易打碎了。
“苏姐,您要是累了,就休息会儿吧,青花盘的釉色明天补也来得及。”林晓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
苏清颜摇摇头,转身拿起外套:“我出去一趟,去省文物鉴定中心问问李教授,鉴定报告能不能提前出。你留在工作室,要是有客户来,就说我晚点回来。”
走出“清颜阁”,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苏清颜没有直接去鉴定中心,而是鬼使神差地往静远斋的方向走——她告诉自己,是想确认温若曦是不是真的还在那里,是不是真的在用编造的“童年回忆”迷惑陆时衍,可脚步却像被什么牵引着,停在了静远斋对面的梧桐树下。
静远斋的大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的场景:温若曦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正跟陆时衍说着什么;陆时衍坐在她对面,手里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放着的,正是林晓说的那块和田玉平安扣。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温若曦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偶尔被风吹起,陆时衍竟伸手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那个动作自然又温柔,是苏清颜从未见过的模样。
“这平安扣还是你八岁那年,在我家院子里玩捉迷藏时丢的,我爷爷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一直帮你收着。”温若曦的声音隔着街道飘过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那时候你还说,等长大了要娶我,让我帮你管这些古董呢……现在想想,时间过得真快。”
陆时衍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是苏清颜从未见过的松弛:“小时候的玩笑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谢谢你一直帮我留着它,这平安扣对我来说,挺重要的。”
苏清颜站在梧桐树下,雪粒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融化成水,冰凉地贴着皮肤。她看着静远斋里那一幕温馨的场景,看着陆时衍手里的平安扣,看着温若曦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原来,他不是不会温柔,只是他的温柔,从来不属于她;他不是不会信任,只是他的信任,从来不给她。那些她以为的“特殊”,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在温若曦编造的“童年回忆”面前,她这个“后来者”,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苏清颜转身,快步离开,脚步有些踉跄。她没有去省文物鉴定中心,而是回了出租屋——那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小房子,没有静远斋的奢华,却能让她不用再看到那些刺眼的场景。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行李箱底层翻出陆时衍送她的那枚荷花玉佩——玉佩上的“颜衍”二字,曾经让她觉得温暖,现在却像两细针,扎得她指尖发麻。她把玉佩放进首饰盒最底层,再盖上一层绒布,像是要把所有关于陆时衍的回忆,都一起封存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是林晓打来的:“苏姐,您在哪儿啊?陆先生来工作室了,说想跟您谈谈,还带了您之前说找不到的‘明代修复专用胶’——他说知道您修复青花盘需要这个,特意从外地古董商手里调来的。”
苏清颜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告诉他我不在,让他走。修复胶我不需要,我自己能找到。”
“可是苏姐,陆先生看起来很着急,还问您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让他走。”苏清颜打断林晓的话,语气坚定,“以后他再来,就说我没空见他。”
挂了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苏清颜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的失望像水一样漫上来——她曾经以为,陆时衍是懂她的,懂她对文物的敬畏,懂她对身世的执着,懂她被冤枉时的委屈。可现在她才明白,他懂的,从来只有温若曦编织的“过去”,从来没有她的“现在”。
第二天一早,苏清颜按时去了工作室,却在门口看到了那罐“明代修复专用胶”——林晓说,陆时衍昨天没带走,放在了门口的台阶上,还留了一张纸条:“清颜,胶是我托人从景德镇找的老配方,适合修复清代青花。温若曦的事,我知道你有顾虑,我会查清楚的,等我。”
苏清颜拿起纸条,指尖捏着那行“等我”,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她把纸条放进垃圾桶,胶罐则交给林晓:“送到隔壁的古董行,让他们帮忙卖掉吧,我们不用。”
林晓看着她决绝的样子,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苏清颜不是在闹脾气,是真的失望了——那种被最信任的人怀疑、被别人用谎言取代的滋味,足够让一个人把心门关上。
接下来的几天,苏清颜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修复工作中。她白天修复客户的订单,晚上就研究外婆留下的汝窑瓷片和旧记,试图从里面找到更多关于苏氏修复坊的线索。她去了市图书馆的古籍部,查遍了民国时期的古董修复文献,终于在一本1938年的《古玩录》里,找到了一句关于“苏氏修复坊”的记载:“苏明山善嵌玉,能使碎玉复原,不见痕迹,后因战火迁址,不知所踪。”
“苏明山”——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曾外祖父的名字。她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上,指尖反复描摹这三个字,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原来外婆说的“家族传承”,不是虚构的,苏氏修复坊真的存在过,曾外祖父真的是名满一时的修复大师。
就在她沉浸在身世线索的微光中时,温若曦却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那天下午,她去省文物鉴定中心拿李教授的鉴定报告,刚走出大门,就看到温若曦坐在陆时衍的车里,车窗半降,温若曦正拿着一瓶热咖啡递给陆时衍,笑容温婉:“时衍,你最近为了博物馆的事忙到很晚,喝点咖啡提提神。对了,我爷爷的旧书房里,还有一批关于苏氏修复坊的资料,明天我拿给你,说不定能帮清颜找身世线索。”
陆时衍接过咖啡,点了点头:“谢谢你,若曦。清颜最近不太理我,要是这些资料能帮到她,说不定她能消气。”
苏清颜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手里捏着李教授出具的鉴定报告——报告上清晰写着“颜料瓶底款识为现代工业染料印制,非民国时期原有”,这是她期待已久的证据。可此刻,这份证据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温若曦明明知道她在找苏氏修复坊的线索,却故意在陆时衍面前装作“热心帮忙”;明明是陷害她的凶手,却在陆时衍面前扮演“善解人意”的角色。而陆时衍,竟然还在相信她,还在期待她能帮自己缓和关系——这份信任,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苏清颜的心。
她没有上前,而是转身离开,手里的鉴定报告被捏得皱了起来。她知道,现在就算把证据摆在陆时衍面前,他或许还是会犹豫,还是会相信温若曦的“解释”。她累了,不想再争,不想再等——她要做的,是用这份证据洗清自己的冤屈,是继续寻找苏氏修复坊的线索,是把“清颜阁”经营好,至于陆时衍……他愿意相信谁,愿意和谁在一起,都与她无关了。
回到工作室,苏清颜把鉴定报告和之前收集的温家造假线索整理好,一起交给了警方。警官看着这些证据,严肃地说:“苏小姐,这些材料足够我们重新调查温若曦了,我们会尽快传讯她,不会让她再逍遥法外。”
苏清颜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她回到修复台旁,重新拿起那半块汝窑瓷片,指尖的砂岩刀再次动了起来。阳光落在瓷片上,天青色的釉面泛着温润的光,像外婆温柔的目光,像苏氏修复坊传承下来的力量——这些,才是她真正的底气,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东西。
而静远斋里,陆时衍看着温若曦送来的“苏氏修复坊资料”,心里却莫名地不安。他想起苏清颜那天在修复室里冷淡的眼神,想起她拉黑自己的号码,想起她看到自己和温若曦时转身离开的背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错了,错在太相信“童年情谊”,错在忽略了苏清颜的委屈,错在让那个本该被他守护的人,一次次陷入失望。
他拿起手机,想给苏清颜发消息,却发现对话框依旧是“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他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雪景,第一次觉得,自己所谓的“谨慎”和“信任”,原来给苏清颜带来了这么深的伤害。他不知道这份伤害还能不能弥补,但他知道,他必须试试——哪怕要花很久很久的时间,哪怕要付出再多的努力,他也要把那个被他弄丢的人,重新找回来。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的苏清颜,已经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眼前的瓷片和未来的路上。她不再期待他的道歉,不再等待他的信任,她要靠自己的双手,修复文物,找回身世,活出属于自己的光芒——至于那些错过的、失去的,就像瓷片上的裂痕,就算修复好了,也会留下淡淡的痕迹,提醒着她,以后的路,要更坚定、更独立地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