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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破冰发生得猝不及防——以陆志的身体崩溃为代价。

三月中旬,宁城迎来倒春寒。陆志连续工作了七十二小时——巡演歌单最终确定、新EP的混音、乐队宣传物料审核,还有音乐学院那边催交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他像个陀螺在多重压力下高速旋转,终于在周四凌晨从工作间出来倒水时,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我听见重物落地的闷响冲出去时,他蜷在厨房地板上,脸色煞白,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冷汗已经把衬衫后背浸透。

“陆志!”我跪下来扶他。

他紧闭着眼,嘴唇发青,手指死死按着胃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疼……”

120来得很快。急诊室里,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胃肠炎加上过度疲劳和严重脱水。“再晚点可能胃穿孔。”医生皱眉,“年轻人不要命了?连续多少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

陆志闭着眼不答,只是蜷在病床上输液。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像地图上濒临干涸的河流。

我办好手续回到病房时,凌晨三点。惨白的灯光下,他看起来脆弱得像个纸人。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键盘手,那个用冷淡武装自己的陆志,此刻只是一个因为疼痛而轻微发抖的二十四岁青年。

我拉过椅子坐在床边。药水一滴滴落下,顺着软管流进他青白的血管。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动着,像在说什么。

然后他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下。

我握住他的手。那只弹琴的手,此刻冰凉,手心有冷汗。他立刻抓紧了,很用力,指节都泛白。

“别走……”他含糊地说,眼睛没睁开。

“不走。”我说。

他像是听见了,手指稍稍放松,但没松开。就这么握着,沉沉睡去。

那一夜,我握着他的手,看着药水滴落,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窗外的天从墨黑变成深蓝,再变成鱼肚白。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切出一道道光痕。

他醒来是早上七点多。睁开眼,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抽回了手。

“你……”他声音沙哑,“一直在?”

“嗯。”我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肩膀,“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他摇摇头,试图坐起来,却因为虚弱又倒回去。我扶他,手碰到他后背,单薄的病号服下能摸到清晰的脊椎骨节。

“你瘦太多了。”我忍不住说。

他避开我的目光:“没事。医生怎么说?”

“急性胃肠炎,要住院观察两天。”

“两天?”他立刻皱眉,“明天乐队还要彩排——”

“彩排取消。”我打断他,“周牧已经安排好了,让你好好休息。”

他沉默,转头看向窗外。晨光里,他侧脸的线条紧绷,下颌线因为咬牙而显得锋利。

“陆志,”我轻声说,“你差点胃穿孔。”

“我知道。”他声音很低,“我只是……没注意。”

“不是没注意,是根本不在意。”我把医生开的单子递给他,“营养不良,严重睡眠不足,压力过大。你自己看看。”

他扫了一眼,把单子放到一边:“现在没事了。”

“现在有事!”我终于忍不住,声音提高,“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才二十四岁,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得吗?”

陆志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惊讶,也许是愧疚。但很快,那层熟悉的防御膜又覆盖上来。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他说。

又是这句话。我颓然坐回椅子上。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走廊隐约的脚步声和仪器的嗡鸣。

护士来换药时,陆志很配合。量体温,测血压,问症状,他都回答得简洁准确。像个模范病人,除了不承认自己病了。

中午,我回家给他取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再回医院时,他正靠在床头看手机——是乐谱的照片,放大,缩小,手指在屏幕上划动,完全沉浸。

“先吃饭。”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等一下,这段旋律有问题——”

“先吃饭。”我按住他的手机关掉屏幕,“吃完饭再看。”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瞬间的不悦,但也许是因为虚弱,他没有争辩。我打开保温桶,是早晨熬的小米粥,还热着。

“我自己来。”他说。

“你手在输液。”

“我可以——”

“陆志,”我看着他,“就今天,让我照顾你。行吗?”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我舀起一勺粥,吹凉,递到他嘴边。他犹豫了一下,张开嘴。一勺,两勺,三口后,他说:“我自己能吃。”

“好。”我把勺递给他。他左手打着点滴,右手笨拙地握着勺子,粥洒了一点在病号服上。我拿纸巾擦掉,他没躲。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白色的床单上,暖洋洋的。陆志安静地喝粥,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这一刻,他像个普通的需要照顾的年轻人,而不是那个背负着多重压力、用完美主义苛求自己也苛求别人的陆志。

喝完粥,他靠在床头,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林泓,”他突然说,“昨晚……谢谢。”

“不用谢。”

“我是说,”他顿了顿,“谢谢你陪着我。”

我看着他。阳光照进他眼睛里,褐色瞳孔在光线下变得透明,像琥珀。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又看见了琴房里的那个陆志——那个会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你了”的陆志。

“陆志,”我轻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他看着窗外,良久才说:“因为我没有退路。”

“什么意思?”

“我爸的心脏搭桥手术安排在四月。”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手术费要二十多万。我爸妈的积蓄不够,我叔借了一部分,还差八万。”

我愣住了。

“巡演如果能成功,后续的商演、合作,能补上这个缺口。”他继续说,“还有,如果我的EP能有点水花,也许……能证明我不是在胡闹。”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说了有什么用?”他转头看我,“你能变出八万块钱?还是能让我爸妈突然理解我?”

话像冰水浇下来。但我听出了里面的东西——不是指责,是绝望。一种深层的、已经放弃解释的绝望。

“我可以陪你。”我说,“至少……不用一个人扛。”

陆志笑了,很苦的笑:“林泓,你陪我熬几个夜,陪我说几句话,改变不了什么。现实就是现实。钱要挣,论文要写,巡演要成功。这些都是我一个人要做的事。”

“可我们现在在一起——”

“在一起,不代表你能替我活。”他打断我,“就像现在,你照顾我,我很感激。但病好了,该面对的还是我要面对。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太明白了。这就是陆志的逻辑——关系是情感支持,但现实问题必须独自解决。所以他从不求助,从不示弱,因为那“没用”。

可什么是“有用”?难道只有解决问题的实际帮助才叫有用?陪伴、倾听、一起承受,这些都不算?

对他来说,可能真的不算。

“睡会儿吧。”我最终只说,“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他点点头,躺下,闭上眼睛。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心疼,无力,还有一丝……愤怒。

愤怒于他把自己逼到这一步,愤怒于他推开所有伸出的手,愤怒于他明明在虚弱时需要我,却会在恢复后立刻筑起高墙。

下午,周牧和小冉来了。看见陆志的样子,小冉眼圈红了:“陆老师,你……”

“没事。”陆志已经坐起来,脸色虽然还苍白,但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歌单我调整了一下,第三首和第七首调换顺序,这样情绪递进更自然。”

“你都这样了还——”周牧话没说完,被陆志的眼神制止。

“工作不能停。”陆志说,“巡演还有两周,时间很紧。”

他们谈了半小时工作。我在旁边削苹果,听着那些专业术语:节拍、调式、声场、混音。陆志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眼神专注,语速很快,完全不像个病人。

只有在他偶尔咳嗽、皱眉按住胃部时,才泄露出一丝虚弱。

周牧他们走时,悄悄跟我说:“林泓,辛苦你了。陆志他……就这脾气。”

“我知道。”我说。

“有事随时打电话。”

“好。”

傍晚,陆志精神好了一些,自己下床走了走。回来时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晚霞。医院的夕阳是橙红色的,染红了天空,也染红了他的侧脸。

“林泓,”他忽然说,“那天在琴房……我说的话,是认真的。”

我心脏一跳。

“我说我需要你,来校准我的世界。”他转过身,看着我,“那不是谎话。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要。”

“什么意思?”

“就像现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需要你照顾我,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需要你陪着我,但我会觉得是麻烦你。我需要……很多,但我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来。”

这是他说过最接近坦白的话。我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夕阳。

“你可以练习。”我说,“练习开口,练习接受,练习需要别人。”

“练习……”他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味它的陌生,“可能很难。”

“我陪你练。”

他转头看我,眼睛在夕阳光里亮亮的:“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需要我。”我笑了,“这个回答够绕吗?”

他也笑了,很轻,但真实。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手心温暖,不再冰凉。

“那就……试试。”他说。

那一晚,他睡得安稳。我躺在陪护床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心里涌起久违的平静。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像一层温柔的纱。

我想,也许这次真的不一样了。他愿意坦白了,愿意尝试了。也许病痛让他终于肯卸下一点铠甲。

但我忘了——卸下的铠甲,病好了还会穿回去。

陆志住院三天。那三天是我们这几个月来最接近“正常情侣”的时光。

他会等我喂饭,会让我扶他去洗手间,会在夜里做噩梦时握住我的手。会讲他小时候练琴的趣事,讲他第一次登台的紧张,讲他想做却没机会做的音乐实验。

“我想做一张完全用城市声音采样的专辑。”有天下午他说,“不用任何乐器,就用环境音——地铁报站、市场叫卖、施工噪音、雨声、风声……把它们变成音乐。”

“像你那首《宁城切片》?”

“更纯粹。”他眼睛发亮,“纯粹的‘听见城市’。”

那一刻,我又看见了那个对音乐怀有赤子之心的陆志。那个让我心动的人。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我扶着他走出医院大门,他深吸一口气:“自由了。”

“回家好好休息,医生说要养一周。”

“嗯。”

我们打车回家。路上,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看着他沉静的睡脸,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

那一刻我觉得,也许这场病是转折点。也许他真的会改变。

但现实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回家第二天,陆志就打开了电脑。我说医生让他至少休息三天,他说:“我就看看邮件。”

然后一看就是四小时。

晚上,他出工作间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挺直的背,冷静的眼神,说话简短直接。

“明天我去排练。”他说,“落下的进度要补上。”

“医生说要休息一周——”

“我没事了。”他打断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又是这句话。我看着他,那个在医院里会握着我手说“那就试试”的陆志,已经消失了。眼前的人,是那个熟悉的、用工作隔离情感的陆志。

“陆志,”我试图抓住什么,“我们不是说好,要练习……互相需要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那是生病的时候。现在病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所以生病时说的话,不作数?”

“林泓,”他皱眉,“你别这样。我很感激你照顾我,但生活要回到正轨。”

生活要回到正轨。他的正轨,就是一个人扛起所有,就是推开所有靠近的手,就是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而我,只是他病中暂时停靠的港湾。病好了,船就要继续远航。

那天晚上,我们又回到了熟悉的模式——他工作到深夜,我独自睡觉。床很大,我们各占一边。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冰冷的分界线。

我侧躺着,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医院里他握着我手的样子,想起他说“那就试试”时眼里的光。

原来那真的只是幻觉。虚弱时的幻觉。

人一旦恢复力气,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筑起围墙。

而我在墙外,看着墙一点点加高,直到再也看不见里面的人。

窗外的月光很亮,亮得刺眼。我闭上眼睛,听见工作间里隐约的键盘声。

那是他在创作。在他的音乐世界里,他是主宰,是君王,是绝对的控制者。

而在现实的关系里,他选择做逃兵。

而我,选择继续等在原地。等下一次他虚弱,等下一次幻觉。

多可悲。

多可笑。

但更可悲的是——我知道,下次他需要我时,我还是会伸手。

因为ENFP最糟糕的,就是永远相信下一次会不同。

即使每一次,都只是重复同样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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