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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院子里那口用来报时的破铁钟还在嗡嗡作响,赵瘸子手里拎着那个敲钟用的铁扳手,另一只手拄着拐,像尊怒目金刚一样挡在车间门口。

陈纪检没摆官架子,也没坐那把特意给他搬来的太师椅,而是背着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个工人脸上扫过。

“有人说,你们这儿是独立王国。”老陈的声音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院子里听得真切,“还私刻了省军区的公章?”

“放屁!”赵瘸子把拐杖往冻硬的土地上狠狠一杵,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是以前连队的老习惯,啥公章私章,俺们这儿只有机器编号!不信您瞅瞅!”

他侧过身,指着那一排擦得锃亮的缝纫机。

每台机器的机头位置,都用红漆刷着一行数字:001,002……那是战士们入伍的编号,也是他们在这个新战场的代号。

林秀云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还抓着一件刚锁完边的半成品中山装。

她没说话,只是当着老陈的面,把那件衣裳猛地翻了过来。

在内衬最不起眼的下摆处,用红线密密麻麻地绣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五角星,中间是个极小的“安”字。

“领导,这是俺们这帮寡妇给自家男人留的念想。”林秀云眼圈通红,声音发颤却透着股倔劲,“俺们男人没回来,但这颗星得在。这是刻在心里的印,不是盖在纸上的章。犯法吗?”

老陈的眼神晃动了一下。

他伸手摸了摸那个刺手的线头,指尖停顿了许久。

“账本呢?”他转头问。

小梅早就捧着那个厚厚的蓝皮本子候着了。

她手虽抖,翻页的动作却利索:“所有收支都在这儿,每一笔进项都记在‘街道第三缝纫服务点’名下。这是民政局上个月拨的那五百块钱启动资金的凭证,还有供销社买布料的白条,都在。”

一切合规。

至少在账面上,这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街道作坊,只不过工人特殊了点,纪律严了点。

老陈沉默良久,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举报信,指着上面那个边缘模糊的红色印记:“那这个怎么解释?这上面的‘红星军民互助组’几个字,还有这五角星的制式,跟部队的一模一样。这要是没有实物,能凭空拓下来?”

那是致命一击。

只要找出那枚章,哪怕只是个萝卜刻的,我也得背个“冒充军人招摇撞骗”的罪名。

我往前迈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厉野身前。

“陈科长,东西确实有过。”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厉野猛地抬头看我,眉头的疤痕跳了一下。

“不过那是几个退伍兵没事闹着玩刻的纪念章,早就不在了。”我语气平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您要看,得移步锅炉房。”

锅炉房里热浪逼人,鼓风机轰隆隆地响着。

我径直走到墙角的废铁堆旁,弯腰捡起一块黑乎乎、奇形怪状的铁疙瘩,递到了老陈面前。

“去年冬天特别冷,烧锅炉缺引火的铁钎子。我看那玩意儿也没啥用,怕被人拿去干坏事,就让赵哥顺手扔炉子里化了。”

老陈接过那个还有些烫手的铁块。

那原本应该是一枚私刻的铜章,此刻已经熔化变形,像一坨凝固的岩浆。

但在边缘处,依然能隐约辨认出“红星”二字的残缺轮廓,以及五角星的一个尖角。

这残缺的轮廓,跟举报信上那个拓印的边缘,严丝合缝。

只要它是废铁,就不是公章。

死无对证。

老陈蹲下身,拿着铁块对着炉火看了足足一分钟。

火光映在他脸上,阴晴不定。

“熔了好。”他站起身,把那块废铁随手扔回煤堆里,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东西,只能留在心里,确实不该拿出来见光。苏砚,你脑子转得够快。”

回县委大院的路上,吉普车颠簸得厉害。

王秘书坐在副驾驶,点了根烟,却没有抽,任由烟灰落在大腿上。

“刚收到风,周振国托人给上面递话了。”他压低声音,没回头,“他说,只要你肯认个‘程序瑕疵’,补个检讨,这事儿就算揭过。以后红星厂还是红星厂,他不再找麻烦。”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枯树,冷笑了一声。

程序瑕疵?

一旦认了这个,我就等于承认了之前的操作违规。

这个污点会跟着档案走一辈子,以后无论我爬到什么位置,周振国手里都攥着这一根随时能把我拉下来的绳子。

“老王,麻烦你帮我回个话。”我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雾气,“他要的不是认错,是要我跪下给他当狗。这膝盖太硬,弯不下去。”

当晚,我就在办公室起草了一份《关于规范全县街道集体企业标识管理的建议》。

这是一份典型的八股文,但在文件的第三条,我主动提出:“为避免混淆视听,严肃商业纪律,建议所有挂靠单位统一使用行政区划命名,不得擅自使用具有特定政治含义的符号、名称。”

这是壮士断腕。

我要亲手抹去“红星”这个名字,把这个把柄彻底粉碎,让周振国那一拳打在棉花上。

消息传回厂里的时候,厉野正带着几个人在库房盘点。

听完我的决定,车间里静得吓人。

对于这群退伍兵来说,那个名字不仅仅是招牌,那是魂。

“名字可以换,命不能换。”厉野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掐灭在鞋底,站上了木箱子,“从今天起,对外咱们叫‘街道第三缝纫点’,但在这院墙里头,老子的兵还是那个兵!只要这口气在,叫什么咱们都能把事儿办成!”

角落里,赵瘸子一言不发。

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张用红布包了好几层的烈士证明,原本是压在缝纫机底座下的,现在,他拿过针线,把它仔仔细细地缝进了自己棉袄最贴肉的夹层里。

针脚细密,像是要把那张纸缝进骨血里。

晚饭时分,小梅红着脸溜进了办公室,塞给我一包刚做好的工牌。

那是给新厂名准备的,粗制滥造的铁皮牌子。

但我翻过来,却发现在背面的别针处,用红色的丝线绣了两个极小的字母——“Y&Y”。

Wild & Yan。野与砚。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厉野。

这糙汉子正蹲在门口抽烟,感觉到我的目光,不太自在地扭过头去,假装看天上的月亮:“那是小梅瞎弄的,我也没注意。”

“小梅,”厉野突然转过头,冲着正要出门的姑娘喊了一嗓子,“你档案上写着籍贯是福建泉州?”

小梅停住脚,点了点头:“我是知青子女,爸是泉州插队的,后来没回去,死在北大荒了。”

厉野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低沉:“下次南下跑业务,带你回去认祖归宗。那边现在是全中国裤子做得最好的地方,你去替咱们厂子看看路。”

小梅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捂着嘴跑了出去。

深夜,办公室的灯光昏黄。

我把那份修改后的《设备申请报告》重新誊写了一遍,将所有涉及“军地共建”的字眼全部删去,改成了平平无奇的“街道再就业示范点”。

这是一种示弱,也是一种蛰伏。

窗外,停了一天的雪又开始飘了。

“扣扣。”

窗户玻璃被轻轻敲响。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这人从来不走正门。

厉野翻身进来,带进一股子寒气和葱肉味。

他把怀里揣着的一包热腾腾的包子扔在桌上,紧接着,又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张还没裁切的照片,拍在了我的文件上。

照片的背景是县招待所那个昏暗的大门。

虽然有些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周振国正一脸谄媚地弯着腰,把一捆用报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硬塞进那个穿呢子大衣男人的公文包里。

那报纸的一角破了,露出了里面“大团结”特有的灰绿色。

“这次怎么不写‘更大的鱼’了?”我捏起照片,指尖有些发烫。

厉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鱼自己跳上岸了,还扑腾得挺欢。”

他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老郑跟我说,今天下午周振国又去找他了。那孙子急了。”

我看着照片上周振国那张焦虑扭曲的脸,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

纪委查无实据,周振国这第一板斧算是砍空了。

但他这种人,越是失手,反扑就会越疯狂。

他既然敢冒着风险去行贿那个神秘的“大人物”,说明他手里还有更脏的牌没打出来。

果然,厉野咽下嘴里的包子,擦了擦嘴角的油,声音冷了下来:“老郑说,周振国让他明天去纪委作证,证明那张拼凑的照片是咱们找他合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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