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对话之后，乔峰知道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已经达成。他未急切期盼神功秘籍，而是耐心等待。真正的考验和学习，必将在玄苦认为合适的时机开始。
玄苦没有让他久等。
隔日午后，灰色僧袍再次出现在乔家小院的篱笆外。老僧神色平和，仿佛只是随意散步至此。他对迎出来的乔三槐夫妇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思及此子体质初愈，根基仍需稳固。我少林有些养身功夫，兼有强健体魄、导引气息之效。若二位不弃，老衲可隔三差五来此，授其一二。”
乔三槐夫妇先是一愣，随即惊喜淹没了他们。乔氏激动得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乔三槐搓着粗糙的大手：”大师……这……峰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快，峰儿，给大师磕头！”
玄苦微微抬手，一股柔和却沛然难御的力道虚虚托住乔峰下拜之势。”乔施主不必如此。老衲并非开堂收徒，只是见猎心喜，结个善缘罢了。峰儿唤我一声’师父’即可，礼在心诚，不在虚文。”
乔峰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武学传授，就在院中老槐树下拉开帷幕。没有香案，没有誓词，只有温暖阳光、斑驳树影，以及淡淡草木气息。
玄苦并未传授什么名震江湖的少林绝技。他让乔峰站定，缓声道：”习武之道，首重根基。犹如建房，根基不牢，高楼倾覆只在旦夕。根基有二，一为体魄筋骨，二为内息气血。今日，为师先传你一套最基础的’养身拳架’，以及与之相合的呼吸吐纳之法。”
玄苦身形微沉，缓缓拉开架势。他的动作异常缓慢，每个姿势转换都清晰得如同刻印在空气中。那并非虎虎生风的少林拳法，而是仅由十几个简单动作构成的慢架子——起手、抬步、拧腰、推掌、绕臂、收势……动作古朴，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看仔细了？”一趟拳架打完，玄苦气息未乱，面色如常。
乔峰凝神点头。以他成年人的专注力，看一遍记住动作轨迹并不困难。但他没有立刻模仿，而是偏头问道：”师父，这套拳……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慢？发力感觉，和村里孩子打架时抡拳头很不一样。”
玄苦眼中掠过一丝亮光。他不答反问：”你觉何处不同？”
乔峰先用孩童打架的本能方式，猛地向前挥出一记短拳。”平时这样打，靠的是胳膊往前甩的力气，快是快，但打不实，还容易把身子带歪。”接着，他模仿玄苦推掌的动作，尝试将脚踏实，力量从脚底升起，经腰胯传递到肩臂，最后缓缓推出。”师父这样……好像不光是手臂在动，全身都跟着动，力气像是一节节传上来的。”
“善哉。”玄苦微微颔首，”此即为’整劲’之基。人身乃一整体，力起于足，主宰于腰，通达于脊，形于四肢梢节。若只挥臂，所用不过臂膀局部之力；若能调动周身协调如一，所发方为’劲道’。慢，是让你于缓慢之中，体察劲力如何从足底生发，如何经由膝、胯、腰、背节节贯通，最终达于掌指。熟极而流，快慢便可随心而转。”
这番解释结合身体力学原理，深入浅出。乔峰立刻心领神会，这不就是现代运动科学中的”动力链”和”核心发力”吗？
他沉下心，开始认真模仿玄苦的动作。
第一遍，动作生涩，手脚配合顾此失彼，拧腰时重心不稳。但他全神贯注，努力回忆玄苦演示时的每一处细微要点：脚掌如何踏实地面，膝盖微曲的角度，腰胯旋转的幅度，肩膀如何放松下沉……
第二遍，明显流畅了许多，虽然力量感和协调性依然稚嫩，但基本架子已经稳稳撑起。
第三遍打完，乔三槐看得合不拢嘴，满脸骄傲。而他未能察觉的是，乔峰的动作间已隐隐带上一丝玄苦那种沉稳、协调、劲力贯通的”韵味”，尽管还极为微弱。
玄苦心中的波澜，却比乔三槐深重得多。此子模仿学习能力之强，确属他平生仅见。但真正让他目光深邃的，是乔峰接下来的举动。
打完三遍拳架，乔峰没有急于求夸奖。他走到石臼旁喝水，然后静静站在原地，双目微闭，细细回味刚才练习中的身体感受——腰胯转动时筋肉拉伸的微妙酸胀，力量传递过程中某些关节的滞涩，以及偶尔一瞬的顺畅感。
片刻后，他走到玄苦面前，仰头发问，语气认真：”师父，方才那式’前推’，您说力经腰转。可我练的时候发觉，若是腰胯拧转的幅度稍大些，力量从脚下传上来似乎更顺畅，但桩步好像就没那么稳当了。这个拧转的’分寸’，究竟该如何权衡把握？是优先追求发力顺畅，还是优先确保下盘稳固？”
玄苦捻动念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刹。
这个问题，已超越单纯动作模仿，直指发力技巧中”稳定性”与”效能性”的微妙平衡点。寻常弟子习练这套筑基拳架，能依样画葫芦已算资质不错，谁会在初学之时，就如此敏锐捕捉到发力细节中精微的差异，并一针见血地提出关乎核心要诀的疑问？
“稳为根，劲为叶。”玄苦按捺惊异，声音平稳如古井，”初学务必以稳为要。脚下无根，如浮萍飘摇，纵有千斤之力亦是无根之木。待你下盘稳固，如老树盘根，再求腰胯活络，以增劲力之效。循序渐进，方是正道。”
乔峰若有所思，郑重点头，将这”先求稳，再求活”的要诀记在心中。
随后，玄苦传授配合拳架的呼吸吐纳之法——腹式呼吸，吸气时意想气息沉入丹田，呼气时均匀绵长。
乔峰盘膝坐于树下，尝试调整呼吸。这具年幼身体肺活量有限，初时气息短促杂乱。但他很快凭借意念控制力调整过来，呼吸渐渐变得深、长、细、匀。
不过一炷香时间，新的疑问再次从他口中冒出。
“师父，”乔峰暂停呼吸，睁开眼，眉头微蹙，”您说吸气时意念注于丹田，弟子照做，确感小腹微微发热，有充实鼓荡之感，这应是’聚气’之效吧？那……呼气之时，意念又当置于何处？是随呼出之气一同离去，还是继续留守于丹田？若意念随气而散，会不会令方才凝聚于丹田的那股’意’也随之涣散？”
此问一出，玄苦捻动念珠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
这个问题，已触及内家功夫修炼中”神意与气息相合”、”凝神守一”的核心关窍！一个七岁孩童，在首次接触呼吸吐纳时，非但能迅速掌握其形，更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并追问”意念”这个无形无质却又至关重要的因素在修炼中的具体运用？
这绝非”聪慧”二字可以解释！
寻常孩童，乃至许多入门数月的少林俗家弟子，练习呼吸时要么昏昏欲睡，要么心思纷飞，能勉强完成呼吸已属不易，谁会去深思”呼气时意念该放在哪里”这般细微玄妙的环节？
可眼前这孩子……他的提问冷静、清晰、直指关键，没有丝毫懵懂或模糊。这不像是在寻求感性指引，更像是一个严谨学者，在拆解分析复杂系统，试图从原理层面理解其最优运行路径。
他的学习模式，本质上是探究与解构，而非简单模仿与重复。
玄苦深深看了乔峰一眼，目光仿佛要穿透这稚嫩躯壳，直视其内里不寻常的灵魂。他缓缓吸气，压下心中惊涛，声音保持平和：”呼气之际，意念不必强求随气外游。可似有似无，淡淡存念于丹田之处，如灯火微照，似守非守，似忘非忘。如此，气息虽呼出体外，神意之根却仍系于丹田，不致流散。初学之人，无需过于执着，但求自然松静，日久功深，其中精微，自能领会。”
“似守非守，似忘非忘……”乔峰低声重复，眼中若有所思。这看似玄妙的描述，结合他前世对心理学中”专注”与”觉察”状态的理解，隐隐触摸到了那种”保持觉知而不陷入紧绷”的微妙平衡点。
“弟子谨记，谢师父指点。”他恭敬道，重新闭眼，尝试调整呼吸与意念。
夕阳西下，余晖将老槐树和树下那一老一少的身影染成温暖橘红。灶间传来乔氏准备晚饭的响动，炊烟袅袅，混合着饭菜香气。
玄苦静立一旁，看着闭目调息、神情专注的乔峰，心中波澜难平。
此子在武学一途上展现的悟性，堪称惊才绝艳。更令他心绪复杂的是那种迥异常人的心智模式——将武功当做学问来钻研，追求底层原理的理解。这等心性天赋，若配以正宗武学传承，假以时日，成就不可估量。
然而，警惕之弦也在玄苦心中绷得更紧。智慧与力量结合，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此心智，若与高深武功结合，心向正道则为苍生之福，若入歧途……其所能造成的破坏，恐怕远超寻常武夫。
更何况，笼罩在此子身上的重重迷雾——那与年龄阅历绝不相符的见识与思维，究竟源于何处？是天授宿慧，还是……其他不可言说的缘由？雁门关的旧债，与此子的”异常”，是否存在着某种隐秘关联？
“今日便到此吧。”待乔峰又完成几次深长呼吸，玄苦缓缓开口，”武学之道，如滴水穿石，贵在持之以恒。这套养身拳架与呼吸法，你需每日早晚，于清净处各练习一个时辰，细心体会其中三昧。三日后，为师再来考校。”
“是，师父。”乔峰起身，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玄苦微微颔首，与乔三槐夫妇简单话别，转身迈步，灰色僧袍拂过门槛，融入渐浓暮色，转眼消失不见。
乔峰独立院中，望着玄苦离去方向，许久未动。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他能清晰感觉，玄苦今日传授固然倾囊相授，但那份审视与探究的目光，也始终如影随形。这位高僧师父，在教导的同时，也在更深入地观察、评估着他这个”谜”。
但无论如何，最为关键的第一步，已经稳稳迈出。他不仅正式接触到了这个武侠世界的”力量体系”，而且是以他最擅长、也最有效的方式——理解其原理，探究其机制，而非盲目模仿招式。
夜色如墨汁般晕染开来。乔峰回到屋内，就着豆大油灯光晕，默默回忆玄苦的每个动作讲解，手指无意识在粗糙木桌面上轻轻划动，在心中反复推演、拆解那些简单动作和呼吸节奏。
他知道，这条以武求存、以智破局的道路，今夜才真正启程。而那位心思如海、智慧深湛的师父，对他的”探究”与”引导”，恐怕也才刚刚揭开序幕。
窗外，星河渐显，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