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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声爆炸响起时,李子荣正在温习《史记》。

油灯的光晕在书页上跳跃,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几个字照得忽明忽暗。他刚读到项羽乌江自刎那段,窗外就传来尖啸——不是风声,是某种金属撕裂空气的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紧接着,“轰”的一声闷响,从渡口方向传来,震得窗棂簌簌发抖,瓦片“哗啦啦”滑落几块。

“阿荣!下窖!”秀云的声音炸开,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惊恐。

油灯被打翻了,灯油泼了一地,火苗“呼”地窜起,又被秀云一脚踩灭。黑暗瞬间吞噬了屋子。李子荣在黑暗里摸索,碰到桌角,碰到椅子,最后碰到母亲冰凉的手。那只手死死攥住他,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走!快!”

李守业已经掀开了地窖的木板。一股陈年霉味冲上来,混着泥土和腌菜的酸味。李子荣被推进去,踩着木梯往下爬。木梯很旧,踏板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光滑,在黑暗中触感熟悉——这是他小时候捉迷藏常来的地方。

秀云跟着下来,然后是李守业。最后一块木板盖上时,李守业在上面压了石磨,“咚”的一声闷响,地窖陷入彻底的黑暗。

绝对的、浓稠的黑暗。像被浸在墨汁里,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只有呼吸声,三个人的呼吸,急促,粗重,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响。

第二声爆炸更近了。地窖顶上簌簌掉土,落在他们头上、肩上。李子荣感到母亲的手在抖,不,是整个人在抖,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别怕。”李守业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嘶哑,但努力维持镇定,“这窖结实,太平天国时都没塌。”

太平天国。李子荣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先生讲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场大乱,死了很多人,江南十室九空。

“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太平天国时……我们家也在?”

黑暗中,李守业沉默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爆炸声,这次是一连串,像巨人的脚步正在逼近。每一声爆炸,地窖就颤抖一次,土掉得更密了。

“在。”李守业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像在说一个秘密,“你太爷爷那辈,就躲在这个窖里。”

“那是咸丰十年,也是冬天。”李守业的声音在黑暗里缓缓流淌,像地下河的暗流,“长毛——就是太平军——打到了苏州。清军守不住,溃兵到处抢掠。老百姓拖家带口地逃,往山里逃,往芦苇荡里逃。你太爷爷那时候还年轻,带着一家老小七口人,没处去,就挖了这个窖。”

李子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象着太爷爷的模样——应该和父亲很像,黝黑,精瘦,有一双粗糙的手。

“窖挖了三天三夜。”李守业继续说,“白天不敢挖,怕被人看见,夜里点着豆油灯挖。土一筐一筐运出来,倒在菱塘里。挖到一丈深的时候,挖出了古砖——是前朝哪个大户人家的地基。你太爷爷说,这是好兆头,说明这地方有根基。”

外面的爆炸声暂时停了。寂静更可怕,像暴风雨前那一刻,连空气都凝固了。李子荣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在敲鼓。

“窖挖好了,存了粮食,存了水,还存了盐和咸菜。”李守业的声音平稳了些,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长毛来的那天,是个雪夜。你太爷爷一家躲进窖里,盖上木板,压上石磨——就是现在压着的这盘。”

“后来呢?”李子荣轻声问。

“后来他们在窖里躲了七天七夜。”李守业说,“听见头顶有马蹄声,有喊杀声,有哭叫声。有几次,有人踩在木板上,脚步沉重,你太奶奶捂住孩子的嘴,怕他们哭出来。最小的那个——就是你爷爷,当时才三岁——发烧了,烧得说胡话,但不敢哭出声,只是咬着你太奶奶的手指,咬出血来。”

黑暗中,秀云的呼吸变得急促。李子荣感觉到母亲握着他的手更紧了,紧得发疼。

“第七天夜里,动静小了。你太爷爷悄悄推开一条缝,往外看。”李守业顿了顿,“看见什么,他没说。只说是‘地狱’。后来他们爬出来,村子已经烧了大半,井里漂着尸首,树上挂着人。七口人,活下来五口——你太爷爷的两个弟弟,一个死在窖外(出去找吃的没回来),一个死在窖里(伤口化脓,没药治)。”

死一般的寂静。地窖里只有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像闷雷一样的轰鸣。

“你太爷爷把两个弟弟埋在后院。”李守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没立碑,怕被人知道家里死了人,来抢剩下的粮食。只是堆了两个土包,种了两棵槐树。就是现在后院那两棵。”

李子荣想起后院那两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叶繁茂。夏天时,他常在树下乘凉,听蝉鸣。从不知道,树下埋着太爷爷的兄弟,埋着一百多年前的恐惧和悲伤。

“从那以后,”李守业说,“这窖就成了李家的‘保命窖’。传下来的规矩:每年冬至上窖,检查木板是否结实,存粮是否够,水是否清。你爷爷传给我时,说了一句话——只要窖在,根就在。”

只要窖在,根就在。

这话在黑暗里回荡,带着某种咒语般的力量。李子荣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维护这个地窖,为什么每年都要往里存新粮、换新水。那不是储藏室,是一个承诺,一个跨越百年的承诺——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第三波爆炸来得更猛烈。

声音不是从远处传来,而是在头顶炸开。地窖剧烈摇晃,土块哗啦啦落下,像下了一场泥雨。李子荣被秀云扑倒,护在身下。他感到母亲的身体在颤抖,但手臂死死箍着他,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没事……没事……”秀云喃喃,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李子荣脸上。他以为是土,但味道咸涩——是母亲的泪。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奔跑,踩踏,木板被踩得“咚咚”响。接着是拍打声,有人在拍打李家的门板。

“开门!开门啊!”

是个女人的声音,嘶哑,绝望。李子荣听出来了——是小桃红的母亲,王婶。

秀云的身体僵住了。李守业在黑暗中站起来,但没动。拍打声更急了,伴随着哭喊:“求求你们,开开门!孩子……孩子快不行了!”

是王掌柜一家。他们没地窖。

李子荣感到母亲的手臂松了松。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当铺是砖木结构,挡不住炸弹。王掌柜家肯定也在找地方躲,但整个牛桥村,有地窖的人家不超过五户。

“守业……”秀云轻声唤。

李守业没说话。外面的拍打声变成了撞门声,“砰砰砰”,每一下都像撞在人心上。接着是小桃红的声音,带着哭腔:“李叔!李婶!救救我们!”

李子荣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站起来,但秀云按住了他。

黑暗中,李守业终于动了。他摸索着走向木梯,脚步沉重。每走一步,木板都“吱呀”一声,像在呻吟。

“守业!”秀云的声音带着惊恐,“外面还在炸!”

“我知道。”李守业的声音很平静,“但他们在外头,会死。”

他爬上木梯,推开木板。一线微弱的光漏下来——不是天光,是远处燃烧的火光,把夜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冷空气灌进来,带着硝烟和焦糊的味道。

拍打声停了。传来王掌柜急促的声音:“李大哥!”

“下来,快!”李守业低吼。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先下来的是王掌柜,怀里抱着个小包袱。接着是王婶,扶着脸色苍白的小桃红。最后是那个戴圆眼镜的伙计——李子荣记得他姓陈——他最后一个下来,把木板重新盖上。

地窖里瞬间拥挤起来。原本三个人的空间,挤进了七个人。呼吸声更杂乱了,有抽泣,有喘息,有压抑的咳嗽。

“谢谢……谢谢……”王掌柜的声音在颤抖。

“别说这些。”李守业说,“蹲下,别挤在一起。”

小桃红就蹲在李子荣旁边。黑暗中,他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桂花油的香气,但现在混着烟熏和汗味。她的呼吸很急,热气喷在他脖子上,痒痒的。

第四波爆炸。这次最近,近得仿佛就在院墙外。地窖剧烈震动,顶上一根横梁发出“咔嚓”的呻吟。土块如雨落下,所有人都下意识抱头。

混乱中,一只手抓住了李子荣的手。

是小桃红的手。冰凉,湿漉漉的,全是汗。她的手很小,手指纤细,此刻却紧紧攥着他,指甲掐进他手背的皮肤里。李子荣的手也在抖,手心也都是汗。两只手攥在一起,汗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颤抖,是谁的恐惧更多一些。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任由她攥着,感觉到那颤抖通过手掌传过来,传遍全身。黑暗中,其他人都沉默着,只有压抑的呼吸和远处隐约的爆炸声。但在这片黑暗和恐惧中,这两只攥在一起的手,成了唯一的真实,唯一的依靠。

王婶在低声哭泣,声音闷在喉咙里。王掌柜在安慰她:“没事,没事,窖结实……”但自己的声音也在抖。

陈伙计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听。”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远处传来另一种声音——不是爆炸,是引擎的轰鸣,很多引擎,在天上盘旋,像一群巨大的金属蜂群。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飞机……走了?”王掌柜小声问。

“可能。”李守业说,“别动,再等等。”

时间在黑暗里变得粘稠,每一秒都像一年。李子荣感到小桃红的手渐渐不抖了,但依然紧紧攥着他。她的手心很软,但指节因为用力而僵硬。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回握了她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她感觉到了——她的手也轻轻回握了一下。

两个十三岁的少年,在黑暗的地窖里,在死亡的阴影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话:我在,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了。

没有爆炸声,没有引擎声,连风声都停了。只有远处隐约的狗吠,和更远处燃烧的“噼啪”声。地窖里,有人睡着了——是王婶,她靠在王掌柜肩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极度恐惧后的疲惫,让她在这样的时候竟然睡着了。

李守业轻轻推开木板,推开一条缝。

冷空气涌进来,带着浓烈的烟味。他往外看了看,然后爬出地窖。片刻后,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出来吧,暂时没事了。”

众人陆续爬出来。站在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天空是暗红色的,不是晚霞的那种红,是火焰映照的红,浑浊,肮脏,像凝固的血。渡口方向,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把半边天都染黑了。空气中飘着灰烬,黑色的,像雪,落在头发上,肩膀上,脸上。

王掌柜家的方向,浓烟最烈。当铺是砖木结构,显然被击中了。

“我的铺子……”王掌柜喃喃,腿一软,差点跪下。王婶扶住他,眼泪无声地流。

小桃红站在李子荣身边,还攥着他的手。直到秀云看过来,她才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两人的手分开时,掌心的汗已经凉了,黏糊糊的。

“先去我家。”李守业说,“等天亮再说。”

一行人默默走向李家。路过巷口时,看见老张头蹲在墙角,居然还在。他脸上蒙着灰,但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吓人。

“张爷爷!”李子荣跑过去,“你没事吧?”

老张头抬头,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黑的牙:“没事。我躲在井里——井壁有个凹洞,当年挖井时留下的,刚好能蜷个人。”

井里。李子荣想起那口深井,井水冰凉。老张头在井里躲了一夜。

“其他人呢?”王掌柜问。

老张头摇摇头:“不知道。我看见赵屠夫往村外跑了,带着老婆孩子。绸缎庄王家……房子塌了,没见人出来。”

没人说话。火光照着每个人的脸,那些脸在明暗之间,像鬼魅。

回到李家,秀云生火做饭。米缸见底了,她舀出最后一点米,熬了一锅稀粥。粥很稀,能照见人影,但没人抱怨。七个人围着桌子,默默喝粥,勺子碰碗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王掌柜捧着碗,手在抖:“李大哥,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别说这些。”李守业低头喝粥,“活着就好。”

饭后,王掌柜一家和陈伙计去厢房休息。李子荣回到自己房间,却睡不着。他推开窗,看着外面暗红色的天空。火光还在烧,把云层映成诡异的形状,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脚步声轻轻响起。是小桃红,她也没睡,走到窗边。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外面的火光。许久,小桃红轻声说:“阿荣,我家的铺子……没了。”

“人没事就好。”李子荣说,重复父亲的话。

“可我爹半辈子的心血……”小桃红的声音哽咽了,“那些账本,那些当票,还有……还有一些东西,都没了。”

李子荣知道她说的“一些东西”是什么。那些不能见光的传单,那些印了“不该印的字”的纸。现在,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

“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他问。

“不知道。”小桃红摇头,“我爹说,等天亮了,去县里看看。当铺在县里有个分号,不知道有没有被炸。如果还在……也许去县里。”

去县里。那就是要离开牛桥村了。

李子荣心里一紧,但没说什么。乱世里,离别太寻常,像这漫天的灰烬,落下来,无声无息。

“阿荣,”小桃红转过头,看着他。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那张脸上有泪痕,有灰渍,但眼睛依然清亮,“在地窖里……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握着手。”小桃红的声音很轻,“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握着你的手,才觉得……还活着。”

李子荣的脸烧起来。幸好火光映着,看不出红。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也是”,但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小桃红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李子荣手里:“这个,给你。”

是个小小的油纸包。李子荣打开,里面是一块梨膏糖——牛桥村最常见的糖,用油纸包着,纸上画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

“我身上就这个了。”小桃红说,“你留着。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吃一块。”

李子荣攥紧糖,糖已经有点化了,黏在纸上。他看着小桃红,火光在她眼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我会去找你。”他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不管你在哪儿。”

小桃红笑了,笑容里有泪:“好,我等你。”

天边泛起鱼肚白。火光渐渐弱了,但烟还在冒,黑色的烟柱笔直地升向天空,像在为昨夜死去的人招魂。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这一天,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不同。

渡口烧了,当铺烧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走了。牛桥村再也不是从前的牛桥村了。

就像太爷爷那代人经历的一样——战火过后,活下来的人爬出地窖,看见的是一个被彻底改变的世界。他们要在这个世界里,重新学习如何活下去。

李子荣攥着那块梨膏糖,糖在掌心慢慢融化,甜味渗进皮肤里。

他想,他会记住这个夜晚。

记住地窖的黑暗,记住父亲讲的故事,记住头顶的爆炸声,记住小桃红冰凉的手,和两人混在一起的、分不清是谁的汗。

记住在死亡的阴影下,人如何靠着一个地窖、一个故事、一只手,熬过漫漫长夜。

然后在天亮时,爬出来,面对满目疮痍的世界,说:

“只要窖在,根就在。”

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

哪怕希望只剩一块化了的梨膏糖,甜得发苦,但毕竟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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