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撕裂沉沉的夜幕,飞速驶离维也纳酒店那依旧灯火通明、却已沦为噩梦之地的建筑。车窗外,都市的霓虹化做一道道模糊扭曲的光带,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疯狂倒退。
顾言深将车开得极快,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蜷缩在后座,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苏晚,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车厢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反而更衬得这份寂静令人窒息。苏晚将自己紧紧缩在角落,双臂环抱着膝盖,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那身价值不菲的象牙白礼服,此刻皱巴巴地裹在她身上,像一层束缚灵魂的、肮脏的茧。
强撑的冷静、刻意伪装的冷漠与轻蔑,在脱离陆辰逸视线的那一刻,便土崩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迟来的恐惧感和心脏被生生撕成两半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每一根神经。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先是细微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然后蔓延至全身,剧烈的颤抖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蜷缩的姿势。冰冷的汗液从额头、后背渗出,浸湿了里衣,带来一阵阵黏腻的恶寒。
“呃……”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却又被她自己死死咬住手臂,强行咽了回去。她不能哭出声,不能在顾言深面前彻底崩溃。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不受意志控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涩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
“停车……快停车!”她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嘶哑地喊道。
顾言深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尚未停稳,苏晚已经踉跄着推开车门,扑到路边的排水沟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苦胆水,灼烧着她的食道和喉咙。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冷汗,糊满了她整张脸,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顾言深快步下车,沉默地递上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和一包纸巾。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弱的脊背因呕吐而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不忍与复杂的心疼。
呕吐稍稍平息后,苏晚虚弱地靠在冰冷的车身旁,用清水漱了漱口,又胡乱地擦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颤抖着,重新坐回车内。这一次,她没有再蜷缩,而是仰头靠在椅背上,睁大了空洞的眼睛,望着车顶模糊的阴影。
左手,一直紧紧攥着,从未松开。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
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一枚造型简洁、却工艺精湛的铂金袖扣静静躺在那里。袖扣上,那个熟悉的、属于陆辰逸的缩写字母,清晰地烙印在她被指甲硌出深痕的掌心里,仿佛也烙印在了她的心上。
这是她从他身上,偷来的最后一点温度。是她在那个“最后的晚安”之夜,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罪恶感,悄悄解下,紧紧攥在手心带走的。这是她未来漫长黑暗岁月里,唯一的、见不得光的念想,也是她犯下罪行的证物。
指尖轻轻抚过袖扣冰凉的表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以及昨夜他拥抱她时,那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闪现画面——
是他单膝跪地,仰头看她时,那双盛满了星辰与虔诚爱意的眼眸……
是他为她戴上“星空之诺”时,那温柔而郑重的动作……
是他在玻璃花房里,从身后拥住她,说“我是你一个人的星系”时,低沉的耳语……
是他发现她指尖冰凉,自然而然握住,为她呵气取暖时,掌心的暖意……
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上,反复凌迟。
而最后定格的,是他抬起头时,那双猩红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创伤与毁灭性恨意的眼睛。
“啊——!”她终于无法再压抑,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小兽般的、绝望至极的哀鸣。她猛地弯下腰,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前排座椅靠背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整个人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压抑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的手臂和座椅的皮革。没有嚎啕大哭,只有那种压抑到极致、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无声的崩溃与哭泣。
顾言深重新坐回驾驶座,没有立刻启动车子。他只是透过后视镜,沉默地看着那个在后座缩成一团、不断颤抖的纤细身影。
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徒劳。这种亲手摧毁所爱、同时被所爱之人憎恨的痛楚,足以将一个人的灵魂彻底撕裂。
他只能等。等待这场无声的溃堤过去,等待她暂时耗尽所有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噎。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额头抵着座椅,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紧紧攥着那枚袖扣,将它贴在剧烈起伏的心口。冰凉的金属,无法安抚那里的剧痛,反而时刻提醒着她,她失去了什么,又亲手毁灭了什么。
车子终于再次启动,汇入夜晚的车流,驶向他们也不知道能藏身多久的、暂时的避难所。
苏晚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片空茫的绝望。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个被她留在破碎宴会厅里的男人,无声地呐喊,忏悔,告别。
对不起,辰逸。
对不起……
我爱你。
然而,这些话语,他永远也听不到了。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她淬毒的背叛和冰冷的刀刃。
无声的溃堤之后,留给她的,是比死亡更冰冷的、漫长的赎罪之路。而那枚紧握在手心的袖扣,是她沉沦于这片黑暗之海时,唯一的、也是永恒的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