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夜风卷着寒意,从破庙外灌入。
火堆将熄未熄,红光在墙上摇曳,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兽。
阿蘅蜷在草席上,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沈绣跪在她身侧,指尖按在她腕上,眉头紧锁。
脉象紊乱。
比前几日,更差。
“玉骨散……再给我一点……”阿蘅在昏沉中喃喃。
沈绣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小心地倒出半粒药丸,用水化开,喂入她口中。
药入喉,阿蘅的呼吸才稍稍平缓。
可沈绣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她知道。
这药不是救命药。
是续命债。
每服一次,都是在向阎王借时间。
借得越多,将来要还的——
越惨烈。
她替阿蘅掖好衣角,低声道:
“再撑一会儿。”
“我很快回来。”
她起身,走到破庙外。
夜色如墨。
她刚站定,忽然察觉到——
风声中,多了一道几乎不可闻的气息。
不是自然的。
是人的。
她手指轻动,一枚金钢针已扣在指间。
“出来。”她冷声道。
黑暗中,一道身影缓缓现身。
来人穿着普通山民的粗布衣,身形瘦削,脸上却带着几分与粗陋不相称的沉静。
他拱手:
“在下季遥。”
“奉命而来。”
沈绣目光微冷。
“谁的命?”
季遥抬眼,看着她:
“陆观年,大人。”
沈绣心中一凛。
来得这么快。
她冷笑:
“他倒是心急。”
“我才杀完人。”
“就迫不及待派狗来盯我?”
季遥神色不变:
“陆大人只是关心。”
“也有礼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木盒,放在地上,缓缓推向沈绣。
沈绣没有动。
“什么礼物?”
“消息。”季遥道,“还有——”
“活路。”
沈绣眯起眼:
“我不需要活路。”
“我自己会找。”
季遥微微一顿,随即道:
“陆大人让我转告一句话。”
“——周元济死后。”
“太子一党必会大索刺客。”
“你留下的残锦,已经让很多人知道——”
“你还活着。”
“也让更多人——”
“想要你死。”
沈绣心中一沉。
她自然明白。
残锦是宣告。
也是——
招魂幡。
“所以呢?”她冷声道。
季遥看着她:
“陆大人可以——”
“替你挡第一波。”
“但他要你——”
“从今往后。”
“所有行动。”
“都需先经他之手。”
沈绣笑了。
笑意冰冷。
“替我挡?”
“还是——”
“替我套上锁链?”
季遥没有否认。
“陆大人说。”
“你是一把好刀。”
“但刀——”
“若不握在手里。”
“就会伤人。”
沈绣的眼神,骤然锋利。
“那你回去告诉他。”
“刀——”
“从来不是给人握的。”
“是用来——”
“割断手的。”
她指尖一弹。
金钢针“叮”地一声,钉在季遥脚前一寸的泥地中。
入土三分。
“再敢靠近一步。”
“我就让你——”
“回不去。”
季遥看着那根针,脸色微变。
他沉默片刻,缓缓拱手。
“话已带到。”
“盒中之物。”
“你迟早会用。”
说完,他转身隐入夜色。
沈绣站在原地许久。
才缓缓走上前,拾起那只木盒。
她打开。
里面不是药。
而是一张薄薄的名单。
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
有官。
有商。
有武将。
每个名字旁边,都标着密密麻麻的注记。
贪墨、通敌、谋逆、私兵、暗库……
沈绣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是——
“可杀之册”。
陆观年在告诉她:
你要杀谁。
我给你准备好了。
她冷笑一声,合上木盒。
“想把我——”
“变成你的刀库?”
她转身,将木盒扔进火堆。
火焰瞬间吞噬了纸页。
名字在火中蜷曲、化灰。
如同那些,被写下名字的人。
她看着火焰,低声道:
“你想用我。”
“那就看——”
“谁先被谁用死。”
破庙中,阿蘅忽然发出一声痛吟。
沈绣心中一紧,立刻返身入内。
阿蘅脸色灰白,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怎么会这样……”沈绣慌了。
她急忙替她擦拭,却发现血止不住。
阿蘅睁开眼,看着她,眼神虚弱却清醒。
“药……不能再多用了。”
“玉骨散……开始反噬了。”
沈绣的心,猛地一沉。
她曾听闻。
此药虽能强行稳住经脉,却会——
蚀骨焚血。
用得越久,反噬越烈。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沈绣声音发颤。
阿蘅摇头。
“除非……能找到原方中缺失的‘回魂引’。”
“那是主药。”
“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
沈绣却已经明白。
否则——
无解。
“回魂引是什么?”沈绣急声问。
“是一味极罕见的药材。”
“生于极寒之地。”
“传说……只在北疆雪原的‘寒髓谷’中出现。”
沈绣的心,骤然一震。
北疆。
她忽然想起——
沈怀瑾当年,就是靠北疆叛党名册,封侯拜相。
而她的“山河堪舆图”中。
北疆——
正是最关键的一处。
“我会去找。”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阿蘅却抓住她的手。
“你不能。”
“现在你一动。”
“天下的网——”
“都会收紧。”
沈绣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那我就——”
“在网里走。”
“我一定——”
“把你拉出来。”
阿蘅看着她,良久,轻轻一笑。
“你啊……”
“越来越像一个——”
“会把自己烧干的火了。”
沈绣没有再说话。
她只握紧了她的手。
三日后。
青石渡的风波,终于传遍各州。
“礼部尚书周元济遇刺身亡!”
“疑似江湖刺客所为!”
“残锦再现!”
“凤眼缺三!”
流言如雪。
而在暗处。
真正的波涛,才刚刚掀起。
京城。
东宫。
太子李珣将密报摔在案上,脸色铁青。
“废物!”
“一个周元济!”
“就这样死在江里?!”
殿中众臣噤若寒蝉。
“殿下。”
“此人手法诡异。”
“恐怕——”
“不是普通刺客。”
太子冷声道:
“我不管她是谁。”
“给我查!”
“掘地三尺——”
“也要把这个‘锦事调’揪出来!”
“我要她——”
“死无全尸!”
而在另一处府邸。
沈府。
沈怀瑾静坐书房,听完密报后,却只是轻轻抚了抚茶盏。
“周元济。”
“死得不冤。”
他淡淡道。
下首的心腹低声道:
“大人。”
“锦事调已连杀数名重臣。”
“是否——”
“需要我们出手?”
沈怀瑾抬眼。
“出手?”
他轻笑。
“现在出手——”
“只会把她推到别人怀里。”
“我要的。”
“不是她死。”
“是她——”
“只能来找我。”
心腹一愣。
“您的意思是?”
沈怀瑾缓缓道:
“放消息出去。”
“就说——”
“当年沈家女眷。”
“并未尽亡。”
“有人——”
“或许还活着。”
“再把这消息——”
“悄悄送到她耳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幽暗。
“我倒要看看。”
“她还能——”
“躲我到几时。”
同一时间。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宅院中。
凤玄姬正在灯下,慢慢描画眉眼。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雍容却阴冷的脸。
她听完属下禀报,唇角缓缓勾起。
“周元济死了?”
“呵。”
“那丫头——”
“终于学会杀‘大鱼’了。”
属下低声道:
“主上。”
“是否需要——”
“重新接触她?”
凤玄姬放下眉笔。
看着镜中的自己。
“当然。”
“她是我养出来的线。”
“如今,线锋利了。”
“怎么能——”
“不再收回来?”
她缓缓起身。
“去查。”
“她现在——”
“护着谁。”
“我要她知道。”
“当年救她。”
“今日——”
“也能毁她。”
山中。
沈绣正在为阿蘅煎药。
忽然。
她心中一动。
猛地回头。
破庙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来人披着斗篷,面容隐在阴影中。
可那股——
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让她的手,瞬间握紧了针。
“凤玄姬。”她一字一句道。
那人缓缓抬头。
露出一张冷艳而威严的脸。
正是——
当年囚她、逼她绣图、又“救”她出死局的宦官之首。
凤玄姬微笑。
“阿绣。”
“许久不见。”
“你这双手——”
“比我想的。”
“更会杀人了。”
沈绣缓缓站起。
挡在阿蘅身前。
眼中,杀意如霜。
“你来做什么?”
凤玄姬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阿蘅身上。
轻轻一笑。
“我来——”
“要我的线。”
“也来——”
“告诉你一件事。”
她看向沈绣。
“你现在走的每一步。”
“都在别人棋盘上。”
“陆观年、太子、沈怀瑾——”
“他们都在看你。”
“你以为你在执刀。”
“其实——”
“你正站在刀口上。”
沈绣冷声道:
“那你呢?”
“你不也是——”
“想用我?”
凤玄姬笑意更深。
“当然。”
“不过我不同。”
“我不想用你杀人。”
“我想——”
“用你——”
“杀局。”
她缓缓逼近。
“阿绣。”
“跟我走。”
“回绣衣局。”
“我给你一个机会。”
“亲手——”
“把这天下。”
“绣成你想要的样子。”
沈绣的心,剧烈震动。
她知道。
这是——
最危险的邀请。
也是——
最诱人的深渊。
她看着凤玄姬。
一字一句道:
“你给我的。”
“从来都不是机会。”
“是——”
“枷锁。”
凤玄姬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你拒绝我?”
沈绣点头。
“我拒绝。”
“你也好。”
“陆观年也好。”
“沈怀瑾也好。”
“你们——”
“谁都别想。”
“再把我——”
“当线用。”
凤玄姬沉默良久。
忽然轻叹一声。
“可惜了。”
“你要是早这么说。”
“我也许——”
“真会留你一命。”
她轻轻挥手。
斗篷下,几道黑影瞬间现身。
“既然不肯回来。”
“那就——”
“留在这里吧。”
沈绣瞳孔骤缩。
她知道。
这一刻。
她真正面对的——
不是刺杀。
不是暗算。
而是——
合围。
她回头,看了一眼阿蘅。
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躲好。”
她低声道。
随即,身形一闪,金钢线破空而出!
火光下。
线如流星。
针似鬼影。
破庙之中。
第一次——
真正化作修罗场。
破庙内,火星炸裂。
沈绣的金钢线如银蛇破空,瞬间缠向最先扑来的黑影。
“咔!”
那人手中长刀尚未挥出,喉咙已被细线勒断,血如泉涌。
尸体尚未倒地,第二人已从侧翼逼近,短刃直刺沈绣肋下!
沈绣脚步一错,身形贴地翻滚,反手甩出三枚金钢针。
“叮叮叮!”
针被对方格开两枚,第三枚却钉入其肩骨。
那人惨叫一声,却仍咬牙扑来。
沈绣目光一寒,指尖猛收——
先前埋在地上的药线骤然绷紧!
线从那人脚踝弹起,如绞索般向上勒去。
“啊——!”
惨叫声中,那人被生生拖倒在地,脖颈被勒得变形,挣扎数息,便再无声息。
短短数息。
两死一伤。
凤玄姬站在庙门口,冷眼旁观。
“不错。”
“看来你在外头学的——”
“比我教你的,还多。”
沈绣没有回话。
她的余光,始终锁在凤玄姬身上。
她知道。
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这些杀手。
而是——
她。
“杀了她。”
凤玄姬淡淡下令。
“记住。”
“要活的。”
剩余几名黑影同时逼近,步伐沉稳,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沈绣心中一沉。
她的线,终究有限。
若被拖入持久战——
她撑不住。
更何况。
身后,还有阿蘅。
她忽然猛地甩出一把针袋,针如雨落,逼得几人后退半步。
趁此空隙,她闪身退到阿蘅身前,低声道:
“听着。”
“无论发生什么。”
“都别出来。”
阿蘅咬牙,想说什么,却被沈绣一个眼神止住。
“相信我。”
阿蘅只能点头。
沈绣转身。
眼中再无迟疑。
“来。”
她低声道。
黑影再次扑来。
这一次,四面合围。
沈绣不退反进,身形猛地前冲,迎向正前方一人。
那人以为她自投罗网,狞笑着挥刀斩下。
就在刀锋将至的一瞬——
沈绣骤然矮身,从其胯下滑过!
同时,指尖一抖——
金钢线已绕上那人的!
她借势前滚,猛地一扯!
“噗!”
血如泉涌。
那人下半身几乎被生生绞断,惨叫着倒地。
沈绣尚未起身,背后劲风已至!
她来不及回身,只能翻滚躲避。
“嗤!”
一柄短刃擦着她的肩头掠过,撕开一道血口。
剧痛袭来。
沈绣闷哼一声,却强行稳住身形,反手甩针,逼退追击者。
血顺着手臂流下。
滴在地上。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
线在消耗。
力在消耗。
而敌人——
还有三个。
凤玄姬看着这一幕,眼神愈发冷冽。
“玩够了。”
她忽然抬手。
“上‘绣魂阵’。”
沈绣瞳孔骤缩。
绣魂阵。
那是她在绣衣局时,见过的最残酷的围杀之阵。
四人一组。
以身为线。
以命为结。
不死不休。
“你果然——”
“从没打算放过我。”沈绣冷声道。
凤玄姬淡淡道:
“我给过你机会。”
“是你——”
“自己不要。”
黑影开始变阵。
脚步交错。
封住所有退路。
沈绣心中一紧。
就在这时——
庙外忽然响起一声箭鸣!
“咻——!”
一道羽箭破空而来,狠狠钉入一名黑影的后心!
那人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阵型顿乱。
凤玄姬眉头一皱,猛地回头。
“谁?!”
庙外夜色中,缓缓走出数道身影。
为首之人,身披黑色斗篷,脸覆半面铁面具。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奉沈大人之命。”
“请凤公公——”
“留人。”
沈绣心中猛地一震。
沈大人。
她太熟悉这个称呼。
凤玄姬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沈怀瑾?”
铁面人点头。
“正是。”
凤玄姬冷笑。
“他倒是——”
“消息灵通。”
她目光一转,看向沈绣。
“看来。”
“你这丫头。”
“还真是——”
“谁都舍不得丢。”
沈绣的心,却并没有半分轻松。
沈怀瑾的人出现。
绝不是为了救她。
而是——
为了收她。
铁面人看向沈绣,语气平静:
“沈姑娘。”
“我家大人请你——”
“随我们走一趟。”
沈绣冷声道:
“我若不去呢?”
铁面人沉默了一瞬。
“那——”
“只能得罪了。”
话音落。
他身后数名黑衣人同时张弓搭箭,对准沈绣。
而凤玄姬那边。
也尚未退去。
两方人马。
一左一右。
隐隐将沈绣与阿蘅所在的破庙,夹在中央。
沈绣心中一凛。
她第一次。
真正体会到——
什么叫腹背受敌。
凤玄姬忽然轻笑:
“沈怀瑾。”
“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跟我抢人?”
铁面人淡淡道:
“沈大人说。”
“她——”
“是沈家的人。”
“自然——”
“该回沈家。”
凤玄姬的眼中,闪过一抹阴冷。
“沈家?”
“当年。”
“若不是我。”
“她早就是刀下鬼。”
“你们沈家——”
“有什么资格?”
铁面人没有回应。
只是抬了抬手。
弓弦,绷紧。
气氛,骤然凝固。
就在这时。
沈绣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
却清晰。
“都别动。”
两方人马,微微一滞。
沈绣缓缓站直。
尽管身上带伤。
可她站在那里,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线。
“凤玄姬。”
她看向庙门口。
“你想抓我。”
“是为了——”
“让我替你,绣更大的局。”
凤玄姬微微眯眼。
“你很聪明。”
沈绣又转向铁面人。
“你们想带我走。”
“是为了——”
“让我回沈家。”
“当一把。”
“只听沈怀瑾的话的刀。”
铁面人没有否认。
沈绣忽然笑了。
笑得有些讽刺。
“你们——”
“是不是都忘了。”
“我不是东西。”
“不是线。”
“也不是刀。”
“我是——”
“人。”
凤玄姬冷笑:
“在这世道。”
“你以为——”
“人有多值钱?”
沈绣看着她,眼神冰冷。
“所以。”
“我才要——”
“让你们看看。”
“人。”
“能做到什么地步。”
话音落。
她猛地一挥手!
庙内火堆,被她一脚踢翻!
火星四溅,瞬间点燃了早已被她暗中洒下药粉的草席与干柴!
“轰——!”
火焰腾起!
热浪扑面!
整个破庙,顷刻化作火海!
“她疯了!”
“快退!”
黑影与沈怀瑾的人同时惊呼后撤。
凤玄姬也不由得后退半步,脸色微变。
而就在火光冲天的瞬间。
沈绣已回身,一把抱起阿蘅,冲向破庙后方早已被她撬开的暗洞!
那是她在此暂居时,提前挖出的逃生路!
火焰、烟尘、尖叫声,瞬间吞没了破庙。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
沈绣与阿蘅,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山林深处。
沈绣背着阿蘅,拼命奔逃。
伤口撕裂。
血顺着衣襟往下淌。
可她不敢停。
她知道。
无论是凤玄姬。
还是沈怀瑾。
都绝不会就此罢手。
不知跑了多久。
她终于在一处乱石间停下。
将阿蘅轻轻放下。
自己却因力竭,半跪在地。
大口喘息。
“阿绣……”阿蘅虚弱地唤她。
沈绣抬头,勉强一笑。
“没事。”
“我在。”
可她刚说完。
忽然——
喉头一甜。
一口血,喷了出来。
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意识,开始模糊。
在昏迷前。
她仿佛看见——
夜色中。
有第三道影子。
悄然靠近。
那影子站在远处,没有出手。
只是静静看着她。
仿佛在确认——
她是否还活着。
那身影。
像极了——
陆观年。
风雪骤起。
夜色翻涌。
沈绣的意识,在冷与痛中浮沉。
她感觉自己像被抛在冰水里,浑身骨骼都在被撕裂。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阿蘅的声音。
“阿绣……别睡……”
“你不能睡……”
她想回应。
却发不出声。
黑暗,终究还是吞没了她。
再醒来时。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不再是玉骨散的寒烈。
而是一种温和、悠长的苦味。
她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木梁与一盏昏黄的油灯。
这里不是山林。
像是一间……密室。
她试着动了动。
胸口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乱动。”
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她侧头,看见一名灰衣老者坐在不远处,正在捣药。
老者面容普通,眼神却极为沉稳。
“你肋骨断了一根。”
“又失血过多。”
“能醒,已经算命硬。”
沈绣警惕地看着他。
“你是谁?”
老者没有抬头。
“一个——”
“拿钱办事的郎中。”
沈绣皱眉。
“谁给你钱?”
老者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陆观年。”
沈绣心中猛地一紧。
果然是他。
“他人呢?”她冷声问。
“没来。”老者道,“只是让我救你。”
“顺便——”
“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沈绣盯着他。
老者缓缓道:
“‘你现在欠我一条命。’”
沈绣冷笑,胸口却因牵动伤势而一阵刺痛。
“告诉他。”
“命,我会还。”
“但不是现在。”
老者点点头。
“话我会带到。”
“不过——”
他看向她。
“你最好快点好起来。”
“因为。”
“你们这样的人。”
“很少有‘现在’。”
她强撑着坐起身。
环顾四周。
密室不大。
墙壁上,挂着几只药篮与干草。
另一侧。
阿蘅静静躺在一张简陋木榻上。
脸色,比她昏迷前更白。
沈绣心中一紧,强行起身,踉跄着走到她身边。
“阿蘅。”
她轻声唤。
阿蘅缓缓睁眼。
看见沈绣,她勉强笑了笑。
“你醒了。”
“我还以为——”
“你要比我先走。”
沈绣眼眶微红。
“别胡说。”
“你怎么样?”
阿蘅轻轻摇头。
“没什么。”
“只是觉得——”
“身子,越来越轻了。”
沈绣握紧她的手。
那手。
几乎没有温度。
老者在一旁低声道:
“她体内的寒毒。”
“已经开始侵蚀心脉。”
“玉骨散,最多——”
“再撑七日。”
沈绣的心,如坠冰窟。
“七日……”
她咬牙。
“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者沉默了一瞬。
“有。”
“你应该已经知道。”
“回魂引。”
沈绣点头。
“北疆寒髓谷。”
老者看了她一眼。
“你倒是清楚。”
“但我要提醒你。”
“那地方——”
“不是人该去的。”
“十去九不回。”
沈绣没有犹豫。
“我会去。”
老者叹了口气。
“命是你们的。”
“我只管医。”
当夜。
沈绣几乎未眠。
她坐在阿蘅身旁,握着她的手,脑中却飞快转动。
北疆。
寒髓谷。
那是她迟早要踏足的地方。
因为——
那里。
或许也藏着当年北疆叛党案的真正线索。
而沈怀瑾。
正是——
这条线的中心。
她知道。
无论她愿不愿意。
她与沈怀瑾的正面相遇。
已经——
无法再避。
第三日夜。
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熟悉却久违的气息,缓缓逼近。
沈绣几乎在瞬间睁开眼。
她坐直身体。
看向门口。
那里。
站着一名身着深色常服的中年男子。
面容儒雅。
眉眼间,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冷意。
正是——
尚书令。
沈怀瑾。
他没有带多少随从。
只有那名铁面人,静立在他身后。
沈怀瑾看着她,目光复杂。
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
“阿绣。”
“你还活着。”
沈绣的心,在那一声“阿绣”中,狠狠一震。
她死死盯着他。
声音却冷得像冰。
“托你的福。”
“还没死透。”
沈怀瑾微微一叹。
“你还是——”
“这么恨我。”
沈绣冷笑。
“我不恨你。”
“我只是——”
“不再当你妹妹。”
这句话。
像一根针。
狠狠扎进沈怀瑾的心里。
他沉默片刻。
才缓缓道:
“可你终究——”
“还是活成了。”
“我最熟悉的样子。”
沈绣盯着他。
“你来做什么?”
“如果是来带我回沈府。”
“那你可以走了。”
沈怀瑾摇头。
“我不是来抓你。”
“我是来——”
“给你一个选择。”
“选择?”沈绣讥讽,“你给过我选择吗?”
沈怀瑾走近一步。
“当年。”
“我确实——”
“对不起你。”
沈绣的手,猛地攥紧。
“对不起?”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颤抖。
“你用我命。”
“换你前程。”
“现在一句对不起——”
“就够了?”
沈怀瑾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目光沉稳。
“够不够。”
“不是我说。”
“是你说。”
“我今天来。”
“不是为了认错。”
“是为了告诉你。”
“你现在——”
“站在一张。”
“比你想象中。”
“更大的棋盘上。”
沈绣冷声道:
“这我已经知道。”
“凤玄姬、陆观年、太子。”
“你们一个个。”
“都想用我。”
沈怀瑾点头。
“是。”
“但他们想要的。”
“只是你的刀。”
“而我想要的。”
“是你——”
“活着。”
沈绣一愣。
“你说什么?”
沈怀瑾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不想你死。”
“我要你——”
“活到最后。”
沈绣忍不住笑了。
笑得有些发冷。
“沈怀瑾。”
“你这话。”
“自己信吗?”
沈怀瑾沉默。
许久。
才缓缓道:
“至少。”
“我现在信。”
沈绣看着他。
忽然意识到。
这个男人。
真的变了。
或许。
是权力。
也或许——
是恐惧。
“你要我做什么?”她冷声问。
沈怀瑾直视她。
“我要你——”
“去北疆。”
沈绣瞳孔一缩。
“你知道回魂引?”
沈怀瑾点头。
“我知道。”
“不仅知道。”
“我还知道。”
“谁能——”
“带你找到它。”
沈绣心脏狂跳。
“谁?”
沈怀瑾缓缓吐出两个字:
“叛军。”
“当年。”
“我拿到的那份名册。”
“并不完整。”
“真正的核心。”
“还藏在北疆。”
“寒髓谷附近。”
沈绣死死盯着他。
“你当年。”
“是不是——”
“早就知道?”
沈怀瑾没有否认。
“是。”
沈绣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她几乎想当场杀了他。
“所以。”
“你现在——”
“又想用我。”
“去替你补全那份名册?”
沈怀瑾摇头。
“不是用你。”
“是——”
“和你交易。”
他看向阿蘅。
“你要救她。”
“我也要那份东西。”
“你替我取来。”
“我——”
“保你们两人。”
“安然离开。”
沈绣沉默。
这是一笔。
再清楚不过的交易。
“你凭什么——”
“让我信你?”她低声道。
沈怀瑾看着她。
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情绪。
“因为。”
“我若想你死。”
“今晚。”
“你已经死了。”
沈绣心中一凛。
她知道。
这不是威胁。
是事实。
“好。”
她缓缓点头。
“我答应。”
“但我也有条件。”
沈怀瑾微微挑眉。
“你说。”
沈绣一字一句道:
“第一。”
“阿蘅。”
“在我回来之前。”
“必须由你的人。”
“亲自护着。”
“若她有半分闪失。”
“你沈怀瑾——”
“余生。”
“都别想再安睡。”
沈怀瑾点头。
“我答应。”
“第二。”
沈绣继续道:
“你要告诉我。”
“当年。”
“我‘死’的那一日。”
“你——”
“到底知不知道。”
“凤玄姬。”
“会救我。”
沈怀瑾沉默了。
这一次。
沉默得很久。
久到。
沈绣几乎要失去耐心。
终于。
他开口。
声音低沉。
“我知道。”
沈绣的心。
狠狠一沉。
“那你——”
“还是让我——”
“去死?”
沈怀瑾闭上眼。
“我以为。”
“你死了。”
“是最干净的结局。”
“没想到。”
“你活着。”
“反而——”
“走得更远。”
沈绣忽然笑了。
那笑。
带着血。
带着恨。
“你放心。”
“这一次。”
“我不会再——”
“替你去死。”
“我要你——”
“亲眼看着。”
“你当年换来的东西。”
“是怎么——”
“被我一点点。”
“拆干净的。”
沈怀瑾睁开眼。
看着她。
目光深沉。
“我等着。”
数日后。
夜雨初歇。
沈绣在密室外,与沈怀瑾的人会合。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屋内。
阿蘅已被安置好。
由沈府暗卫贴身守护。
她知道。
这是她目前。
唯一能做的选择。
她走到沈怀瑾面前。
冷声道:
“记住你的话。”
沈怀瑾点头。
“我会。”
“北疆之路。”
“已经为你铺好。”
“从现在起。”
“你走的每一步。”
“都将被——”
“无数双眼睛盯着。”
沈绣抬头。
看着夜空。
缓缓道:
“正好。”
“我也——”
“想让他们看看。”
“我怎么走。”
她转身。
披上斗篷。
踏入夜色。
这是她第一次。
主动走进——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