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药田区彻底陷入沉睡。
陆离从干草堆上坐起，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他没有点灯，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十息，让眼睛适应黑暗，让耳朵捕捉周围的声音。
远处有鼾声、磨牙声、梦呓声。
近处有虫鸣、风声、草叶摩擦声。
一切正常。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碎布——是白天从破衣服上撕下来的。将碎布缠在鞋底，能最大限度减少脚步声。
然后，他推开草棚破旧的木门，侧身闪出。
月光很淡，被山谷上空的雾气过滤后，只剩下朦胧的灰白。陆离贴着田垄的阴影移动，每一步都踩在事先观察好的位置——那里草比较厚，土比较软，不会发出声音。
目标：黑脸青年三人的草棚。
他们的草棚在九号田附近，靠近山谷中段，比陆离的位置热闹些，但也更便于隐蔽——周围有几棵半枯的老树，树影婆娑。
陆离在二十丈外停下，藏在一丛灌木后。
运转观微之术。
一息。
草棚的轮廓在视野中清晰起来——木结构，顶棚铺着干草，门虚掩着。
两息。
他看清了门缝里的景象——空的。三人不在。
三息。
目光扫过草棚周围的地面——有几串新鲜的脚印，朝向山谷西侧的乱石堆。
观微结束。
陆离没有立刻跟上，而是先回到自己的草棚，从床铺下摸出一小包东西——是他白天收集的几种草药粉末。将这些粉末混合，涂抹在袖口、衣领、鞋面上。
这是父亲教他的小技巧：某些草药混合后的气味，能掩盖人体气息，迷惑犬类甚至低阶妖兽的嗅觉。
做完这些，他才沿着脚印的方向追踪。
乱石堆在山谷西侧，是开垦药田时挖出的碎石堆积而成。石块大小不一，大的如磨盘，小的如拳头，中间形成许多弯弯曲曲的缝隙。
脚印在这里变得杂乱。
陆离停下，再次运转观微之术。
一息。
他看清了石块表面的刮痕——有新有旧，新的刮痕很浅，是鞋底摩擦留下的。
两息。
他注意到几块石块的摆放位置不对劲——看似随意，实则形成了一个简易的迷踪阵。不是修士布的阵法，而是普通人用石块摆出的障眼法，但对不熟悉地形的人很有效。
三息。
他找到了阵法的“生门”——一块半埋在地里的扁平石块，石面朝西倾斜三度。
观微结束。
陆离绕过迷踪阵，来到乱石堆深处。
这里有一个被巨石半掩的洞口。
洞口约三尺宽，勉强容一人通过。洞内漆黑一片，但有微弱的风从里面吹出——说明有出口，或者空间很大。
洞口边缘，散落着几粒血红色的砂土。
就是这里。
陆离没有贸然进去。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倒出一点白色的粉末——是白天从药田里收集的某种灵草花粉，遇风会散发极淡的荧光。
他将粉末撒在洞口。
然后，他退到十丈外的一块巨石后，静静等待。
半刻钟后，洞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陆离屏住呼吸。
三个人影从洞里钻了出来。
正是黑脸青年三人。
他们满身尘土，脸上、手上都沾着暗红色的污渍。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布袋底部渗出血红色的砂土。
“妈的，今晚挖到的都是废矿。”黑脸青年啐了一口，“再这样下去，月底交不够数，赵执事那边没法交代。”
“老大，要不我们往深处再挖挖？”胖子说，“听说矿脉深处有‘血晶’，一颗能抵十筐砂土。”
“你找死啊！”瘦子压低声音，“深处有东西……上次老张他们进去，就没出来。”
三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沿着原路返回。
等他们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陆离才从巨石后走出。
他走到洞口，观察刚才撒下的花粉。
花粉已经消散了大半，但在洞口边缘，留下了几处极淡的荧光痕迹——那是风吹过时，带起的花粉附着在岩石缝隙里形成的。
陆离用指尖蘸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
没有异常气味。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了洞口。
洞内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但陆离没有点火——火光会暴露。他闭上眼睛，再次运转观微之术。
这一次，他持续运转。
不是三息，而是五息、六息……直到精神力开始刺痛。
视野在黑暗中变得清晰起来。
不是真正的“看见”，而是通过观察空气流动的轨迹、岩石表面的温度差异、地面微弱的震动，在脑海中构建出环境的轮廓。
这是一种极致的观察。
洞壁是粗糙的岩石，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但不是用铁器，而是用某种腐蚀性液体融出来的。洞壁表面坑坑洼洼，散发着淡淡的酸味。
洞道向下倾斜，坡度大约十五度。
陆离小心地向下走。
十丈、二十丈、五十丈……
洞道开始分叉。
左边岔道有新鲜脚印，是黑脸青年三人刚走过的。右边岔道脚印较少，但洞壁的腐蚀痕迹更重，酸味也更浓。
陆离选择了右边。
又走了三十丈，前方出现微光。
不是火光，而是血红色的荧光，从洞壁的裂缝中渗出。
陆离停下脚步，关闭观微之术——精神力已经到极限了。
他靠着洞壁，缓缓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水囊，喝了一口。水囊里不是水，而是稀释过的灵草汁液，能稍微缓解精神力透支的头痛。
休息了半刻钟，他才继续前进。
红光越来越亮。
终于，他走到了洞道的尽头。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空间有十丈见方，高约三丈。洞顶垂落着无数血红色的钟乳石状物体，表面流淌着粘稠的红色液体，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些红光，就是这些“血乳石”发出的。
但最让陆离瞳孔收缩的，是空间中央的东西——
一个祭坛。
祭坛由黑色石块垒成，呈六边形，每一边都刻着扭曲的符文。符文的样式，陆离从未见过，但隐隐感觉到一股邪异、血腥的气息。
祭坛中央，摆放着三样东西：
一具枯骨，盘膝而坐，骨骼呈暗金色。
枯骨怀中抱着一面铜镜，镜面布满裂纹。
枯骨面前，插着一柄断剑，剑身锈蚀，但剑柄上镶嵌着一颗血红色的宝石，正散发着与血乳石同源的红光。
陆离没有贸然靠近。
他站在洞口边缘，再次运转观微之术——这次只维持两息，节约精神力。
一息。
他看清了祭坛上的符文——不是完整的符文，而是残缺的、被污染的变种。原本应该是某种聚灵或封印的符文，但被血红色的能量侵蚀，变成了吞噬生机的邪符。
两息。
他看清了那具枯骨——骨骼的暗金色不是自然形成，而是骨骼表面覆盖着一层极薄的金属膜。膜上有细密的纹路，纹路的样式……
陆离的心脏猛地一跳。
和石符碎片上的纹路，有三分相似！
观微结束。
他后退两步，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息。
不是累，是震惊。
这具枯骨，很可能和符文宗有关。
但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被摆成祭坛？那些血乳石是什么？黑脸青年三人挖的“血红色砂土”，难道就是这些血乳石滴落的液体凝结而成？
太多疑问。
陆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需要更多信息。
目光扫过整个空间，最后落在那面铜镜上。
镜面虽然裂纹密布，但隐约还能映出人影。陆离小心地走到祭坛边缘——没有踏上祭坛，而是从侧面观察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
而是一幅破碎的画面：
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高山之巅，手中拿着一枚发光的符文。符文的样子……正是石壁深处那枚“观”字符文！
画面一闪，变成另一幅：
白衣男子浑身是血，将符文打入地下，然后以身为祭，布下大阵。大阵的核心，就是这个祭坛！
画面再闪：
无数黑衣人冲进山中，屠杀弟子，焚烧典籍。其中一个黑衣人，从废墟中挖出半枚符文——正是“观”字符文的一半，然后将其封印在石壁深处。
画面戛然而止。
铜镜“咔嚓”一声，裂痕扩大，镜面彻底黯淡。
陆离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他明白了。
这具枯骨，就是那个白衣男子——符文宗的某位前辈。
他将“观”字符文一分为二：一半打入石壁深处封印，一半……留在了自己身边？
不，不是留在身边。
陆离的目光落在那柄断剑上。
剑柄的血红色宝石，正散发着与“观”字符文同源、但被污染的能量波动。
难道……
他咬牙，再次运转观微之术，看向那颗宝石。
一息。
宝石内部，封印着半枚扭曲的、血红色的符文。
正是“观”字符文的另一半！
但这一半，已经被血乳石的能量污染，变成了邪物。
两息。
他看清了污染的本质——血乳石滴落的液体，蕴含着某种无序的、混乱的意志，正在缓慢侵蚀符文的本质，试图将其转化为无序的载体。
就像清水里滴入墨汁。
观微结束。
陆离踉跄后退，扶住洞壁才没有摔倒。
头痛欲裂，精神力彻底透支。
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知道了药田区的真相：
这里不是普通的灵田，而是一个封印场。
地面的大阵，镇压着石壁深处的半枚“观”字符文。
地下的血乳石矿洞，则侵蚀着祭坛上的另外半枚符文。
两半符文，一正一邪，互相制衡。
而药田区的灵草，根系扎在阵法脉络上，吸收的正是两股能量对抗时逸散的波动——所以才长不好，所以才病恹恹。
至于黑脸青年三人……
他们挖的血红色砂土，就是被污染的血乳石碎屑。这些东西，赵铁山要用来做什么？
炼制邪器？
还是……喂养什么东西？
陆离不敢再想下去。
他必须离开。
立刻。
就在他转身准备退出时，祭坛上的那具枯骨，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真的动，而是骨骼表面的金属膜，泛起了微弱的金光。
金光中，一个虚幻的人影缓缓浮现。
正是铜镜中那个白衣男子。
他看向陆离，眼神悲悯，嘴唇微动，没有声音，但一道意念直接传入陆离脑海：
“后来者……快走……”
“封印……要破了……”
“三年……只剩……两年半……”
人影消散。
与此同时，祭坛上的血红色宝石，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
整个地下空间开始震动，血乳石疯狂生长，滴落的液体像暴雨一样倾泻！
陆离转身就跑！
洞道在身后坍塌，石块砸落，尘土飞扬。他拼尽全力向上冲，鞋底的布早已磨破，赤脚踩在碎石上，划出道道血痕。
但他不敢停。
一直冲到洞口，扑出洞外，滚落在地。
身后传来“轰隆”巨响——洞口彻底坍塌，乱石堆下陷了一大片。
陆离趴在草地上，大口喘息，浑身颤抖。
不是害怕。
是震撼。
他终于明白了符文说的“三年”是什么意思。
不是伪装期限。
而是封印崩溃的倒计时。
三年后，药田区地下的两半符文，要么彻底融合，要么彻底崩坏。
无论哪种结果，都会引发灾难。
而他，这个被父亲送到这里的“后来者”，必须在两年半内……
找到破局之法。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听到动静赶来的杂役和管事。
陆离挣扎着爬起身，抹去脸上的尘土和血迹，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草棚。
月光下，他的眼神从未如此清晰。
也从未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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