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文学
一个美妙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4章

第八章:冰层下的暗流

徐婉那句清晰到诡异的警告,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夏铭和毛文瀚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疑虑和现实的紧迫感吞没。没有证据,没有逻辑链条,只有高烧病人一句没头没尾的呓语。可信吗?

但“宁可信其有”的生存本能,让他们无法完全忽视。

“仓库……粮食……”夏铭低声重复,眉头紧锁,“吴大使管的仓廒,是我们现在粮食的唯一来源,也是我们在衙门里立足的支点。如果出事……”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一旦仓廒出事,吴大使自身难保,他们这些依附于他的“临时工具”立刻就会失去价值,甚至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

“周家……”毛文瀚回忆着田岳白天听到的零星信息,“田岳说那个周乡绅和吴大使好像有过节。可仓廒出事,对周家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薛静的声音冷静地插了进来,她已经坐回徐婉身边,但显然在专注倾听这边的讨论,“如果吴大使因仓廒管理不善倒台,谁可能接替?或者,谁可能借此从仓廒里攫取利益?粮食是硬通货,尤其是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周家是本地乡绅,有田产,也可能有粮行生意。仓廒出事,粮价波动,或是查案过程中的‘损耗’‘补亏空’,里面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

夏铭看了薛静一眼,对她的分析能力再次有了认知。这个女人,在极端环境下,思维的锐利程度远超常人。“问题是,会出什么事?失火?盗窃?还是账目上被做手脚?我们不知道,也无法预警。直接告诉吴大使或赵秉安?他们会信一个来历不明、刚刚有些用的流民的‘预感’?只会让我们显得可疑,甚至被怀疑是别有用心。”

“所以,我们只能自己防备,同时……想办法验证。”毛文瀚沉声道,他看向屋外沉沉的夜色,“明天我去仓廒,多留意。尤其是防火、防盗的设施,还有那些仓夫……有没有生面孔,或者谁最近行为反常。”

“我这边也会留意赵秉安和吴大使的动向,还有那个可能出现的‘税吏孙’。”夏铭点头,“田岳,你明天多和那些书手、杂役闲聊,旁敲侧击问问周家的情况,尤其是和仓廒、税粮相关的。”

田岳应下,脸上却露出一丝难色。在这种地方打听消息,无异于走钢丝。

“那……那我做什么?”陈锋小声问,似乎也想贡献一份力量。

夏铭想了想:“你和毛哥一起,多观察,记下仓廒的布局,人员进出规律,尤其是晚上值守的情况。用你的方法,画个草图。”他需要尽可能多的信息。

张磊挣扎着坐起来:“我……我试着想想,明代仓廒常见的漏洞和事故案例……”他的历史知识此刻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

分工再次细化。徐婉的警告,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原本分散的注意力,隐隐约约地牵向了一个潜在的风暴眼。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暗地里的紧绷中度过。

夏铭、薛静、田岳在赵秉安手下继续处理繁琐的账目文书。他们效率极高,且错误率极低,这让赵秉安颇为满意,甚至偶尔会让他们接触一些不那么核心、但能窥见县衙内部运作的边角事务。夏铭利用这些机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县衙吏治的腐败和低效——各部门推诿扯皮,胥吏贪墨成风,正赋之外的各种“常例”“陋规”多如牛毛。他也隐隐感觉到,赵秉安这个看似油滑的底层吏员,似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和向上爬的野心,对吴大使并非完全心服。

薛静则在誊录文书时,格外留意与“周”姓、“孙”姓相关的记载,以及与仓廒、税粮、司法诉讼相关的案卷。她发现,周家在本县确是大户,田产众多,与县衙户房、刑房的一些书吏关系匪浅。而那位税吏孙,风评极差,手段狠辣,催逼钱粮时常有逼死人命之举,但似乎颇得上官“赏识”,因其总能“超额”完成征收任务。

田岳凭借着他那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是慢慢和几个同样处于底层、牢骚满腹的书手混了个脸熟。从他们零碎的抱怨中,他拼凑出更多信息:周家与吴大使的过节,似乎源于几年前一次田产纠纷和仓粮折色上的矛盾,吴大使秉公(或碍于情面未能偏向周家)处理,让周家吃了点亏,从此记恨。而那位孙税吏,似乎与周家走得很近,有人曾见他们一同饮酒。

毛文瀚和陈锋在仓廒的“工作”也逐渐上了轨道。毛文瀚手艺扎实,不仅修好了指定的一堆破烂,还主动将几个漏雨的仓房屋顶做了修补,加固了仓门,甚至利用废旧材料做了几个简易的捕鼠夹。他沉默寡言,只埋头干活,反而赢得了包括吴大使在内的一些人的初步信任——能干、老实、不多事,这是他们对毛文瀚的评价。陈锋则努力克服胆怯,仔细观察。他绘制了一张简陋但关键的仓廒区域草图,标明了粮囤位置、值守点、水源和主要通道。他发现,仓廒的夜间值守十分松懈,通常只有两个老弱仓夫应付了事,且常常偷懒打盹。防火的水缸多半是空的,或结了薄冰。而仓廒的围墙有一处颇为隐蔽的破损,成年男子可以勉强钻过。

张磊则强撑着病体,结合自己的知识和毛文瀚、陈锋带回的信息,分析出几种可能的“出事”方式:火灾(天干物燥、值守疏忽)、盗窃(内外勾结、守卫松懈)、账目亏空引发清查(被人做手脚陷害)、甚至粮食品质问题引发上官震怒(以次充好、霉变)。

每一种都足以让吴大使焦头烂额。

他们将各自收集的信息在每晚的“碰头会”上汇总,拼图渐渐完整。周家的敌意,孙税吏的贪婪,仓廒管理的漏洞,吴大使并不稳固的位置……所有这些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可能爆发的危机。但具体何时、以何种方式爆发,依然是个谜。

徐婉的身体在极其粗糙的饮食和薛静的精心照料下(包括毛文瀚偶尔从野外辨认采集的一点有清热解毒作用的野草),缓慢地恢复着。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虽然依旧虚弱,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涣散。她很少再说明显的“呓语”,但偶尔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眼神飘忽,仿佛在倾听或观看什么别人感知不到的东西。薛静不再追问,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这天下午,田岳带回一个消息:他听到两个书手闲聊,说周家前几天宴请了孙税吏和户房的一位贴书,席间似乎提到过“查验旧粮”、“以备春荒”之类的话。

“查验旧粮?”夏铭立刻警觉,“仓廒里确实有部分积存数年的陈粮,品质参差不齐。如果周家怂恿孙税吏以上官名义,突然要求抽检,甚至全盘查验……”

“然后‘恰好’发现大量霉变、亏空,”薛静接口,语气冰冷,“吴大使难辞其咎。”

“可是,陈粮情况,吴大使自己心里应该有点数吧?”陈锋疑惑。

“有数是一回事,账面上能不能平,经不经得起突然的、有备而来的细查,是另一回事。”张磊虚弱地分析,“而且,如果周家买通了具体查验的胥吏,或是趁查验时做点手脚……”

“而且,时机。”夏铭补充,“现在正是秋粮入库不久,新旧粮混杂,账目最乱的时候。也是吴大使以为难关已过,稍有松懈的时候。”

众人心头都是一沉。这个可能性,听起来非常合理。

“那我们……要不要提醒吴大使?”田岳犹豫地问。

“怎么提醒?”毛文瀚反问,“说我们猜的?还是说徐婉……”他住了口。

直接提醒,风险极高。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显得他们手伸得太长,窥探上意,容易引起吴大使和赵秉安的猜忌。三来,如果周家并未行动,或者行动方式不同,他们就成了散布谣言、扰乱人心。

“不能直接说。”夏铭下了决断,“但我们可以提前做一些准备,一方面防范可能的查验,另一方面……如果危机真的发生,我们要确保自己不被牵连,甚至……看看有没有机会从中获取一点主动。”

“怎么做?”薛静问。

夏铭看向毛文瀚和陈锋画的草图,目光落在那些标注的漏洞上:“首先,那些明显的漏洞,比如围墙破损、值守松懈、防火设施不全……毛哥,你能不能在不引起太多注意的情况下,做些修补和提醒?比如,以‘防止鼠患’、‘怕冬日风雪’为由,加固一下破损处?或者‘无意中’提醒某个还算忠厚的仓夫,夜里多留神?”

毛文瀚想了想,点头:“可以试试。修补围墙动静太大,容易惹眼,但可以用些荆棘杂物暂时堵一下那个缺口。值守的事……我找个机会,给晚上守夜的老仓头带点热水,闲聊时提一句近来听说有流民乞丐在附近转悠,让他们加点小心。”

“其次,账目。”夏铭转向薛静和自己,“我们经手的那些与仓廒相关的旧账,再仔细核对一遍,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尤其是涉及陈粮数量、品质记录模糊的地方,列一个单子,但不要做任何修改。万一查起来,我们至少心里有数,知道‘雷’在哪里。同时,我们整理账目的方法和清晰的记录本身,或许在混乱中能成为吴大使的一种‘解释工具’。”

“再者,信息。”夏铭看向田岳和张磊,“田岳继续留意周家、孙税吏的动向,特别是他们和县衙里哪些人有异常接触。张磊,你身体好些的话,试着从我们能接触到的旧文档里,找找有没有往年类似‘查验’的案例,流程是怎样的,关键环节在哪里。”

“最后,”夏铭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里安静倾听的徐婉身上,“我们得统一口径。如果真的事发,我们就是‘偶然被吴大使启用、只负责按命令理账干活的海外流民’,对仓廒内部事务一概不知。所有关于漏洞的修补和提醒,都是出于‘本分’和‘感激’。关于周家的猜测,绝不可对外吐露半个字。”

众人默默点头,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他们不再是被动求生的囚徒,而是开始主动在危机四伏的棋盘上,落下自己微不足道、却可能影响生死的棋子。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田岳匆匆回来,脸色凝重:“打听到了,户房那边传出风声,孙税吏确实提请‘核验常平仓积年旧粮,以平抑市价,备不时之需’,公文可能这两天就会到吴大使手里。而且……听说周家主动提出,可以‘协助’查验,提供人手和‘懂行的’掌柜。”

该来的,终于来了。

夏铭深吸一口气:“通知毛哥和陈锋,让他们明天一切如常,但多留心。我们这边,准备好那份‘问题清单’。”

夜里,寒风呼啸。徐婉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一把抓住旁边薛静的手臂,手指冰凉,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静姐……火……好多火……还有……人喊……粮食……”

薛静心头剧震,反手握紧她:“哪里?什么时候?”

徐婉却眼神再次涣散,只是反复喃喃:“……预警……高价值目标濒危……连锁任务触发条件满足……建议:阻止……或……利用……”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她又昏睡过去,额头渗出冷汗。

薛静的心沉到了谷底。火?人喊?粮食?

这不再是账目查验,而是……更直接的破坏?纵火?!

她立刻摇醒夏铭和毛文瀚,转述了徐婉的话。

“纵火?!”毛文瀚眼睛瞬间红了,“那会烧掉多少粮食!还会烧死人!”

“时间不确定,但很可能就在查验前后,制造混乱,掩盖其他勾当,或者干脆让吴大使万劫不复!”夏铭脸色铁青,“不能再等了。毛哥,你马上去找那个还算忠厚的老仓头,就说你晚上起夜,好像看到有黑影在仓廒那边晃,疑心是贼,让他务必多叫几个人,加强夜巡,尤其是后墙破损那边和陈粮囤附近!语气急切点,就说怕出事担不起责任!”

毛文瀚二话不说,披上破衣服就冲了出去。

“我们也得做点什么。”夏铭看向剩下的人,“田岳,你想办法在天亮前,把‘可能有贼惦记仓廒’的风声,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漏给一两个你相熟的书手。话要模糊,来源推给‘听街上更夫闲聊’。薛静,准备好我们的‘问题清单’和所有工作记录。陈锋、张磊,随时待命。”

杂役房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约莫一个时辰后,毛文瀚回来了,脸色稍微放松了些:“我跟老仓头说了,他起初不信,说我眼花。但我赌咒发誓说得真切,他可能也怕真出事担干系,答应多叫两个人,今晚多巡两遍。我还‘顺手’把几个装满水的大缸挪到了陈粮囤附近显眼处,说是白天挑水忘了归位。”

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后半夜,万籁俱寂。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凌乱的呼喊声,紧接着是铜锣被敲响的刺耳声音!

“走水了?!哪里走水了?!”喊声从县衙前院方向传来,迅速变得嘈杂。

夏铭等人猛地冲出门,只见县衙后方仓廒区域的方向,夜空被映红了一角,但火势似乎不大,而且很快就有更多人的呼喊和泼水声传来。

他们不能靠近,只能焦急地等待着。

天蒙蒙亮时,王三铁青着脸来通知:“仓廒那边昨晚差点走了水,好在发现得早,扑灭了,只烧了点堆在墙根的烂木头和草席。吴大人震怒,正在查呢!赵先生让你们几个今天都去仓廒那边候着,随时听用!”

危机,以“未遂”的纵火形式,被他们阴差阳错地化解(或至少干扰)了一次。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周家和孙税吏的查验即将到来,而隐藏在暗处的敌意,已经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他们侥幸躲过了一劫,却也因此更深地卷入了旋涡。

站在晨光微曦的院落里,看着仓廒方向仍未散尽的淡淡青烟,夏铭清楚,脚下的冰层已经出现了裂痕。下一次震荡,随时可能到来。而他们这支小小的、脆弱的队伍,必须在这裂痕蔓延开来之前,找到更坚实的立足点,或者……学会在冰水中游泳。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