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事件过去三天了。
校园生活像一台精密的仪器,短暂卡顿后,又恢复了看似规律的运转。梧桐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冬天快来了,空气里多了干冷的锐利。
但有些事情,确实不一样了。
孙宇依旧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依旧沉默,依旧低着头。但他不再完全趴在桌上,偶尔会抬起眼睛,看着黑板,虽然眼神依然空洞。他的指甲没有再出现新的血痂。陈谨说,孙宇现在晚上会跟着他们一起去食堂,虽然吃得很少,也不说话,但至少去了。早上,当陈谨把多买的一个包子塞给他时,他没有拒绝,只是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是一种麻木的、被动的接受,像被风暴摧残后的草木,暂时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只是本能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离“恢复”还很远,但至少,没有继续滑向彻底的黑暗。郑成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更深的悲哀。
李强和王旭、刘威这几天异常低调。他们依旧坐在后排,但很少聚在一起大声说笑,看人的眼神也收敛了许多,尤其是看向205这边时,会迅速移开。有传言说,那天之后,李强被高二那两个“学长”埋怨了一通,嫌他惹上雷烈这种麻烦。还有人说,李强的父亲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柳枝巷和厕所的事(可能是老师打的预防针),又把他狠揍了一顿,扬言再惹事就打断他的腿。
雷烈的威慑力和郑成最后提到的“父亲”约束,似乎暂时镇住了李强。但郑成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蛰伏。毒蛇缩回洞里,不代表它不再有毒牙。他需要持续观察。
而雷烈本人,自那天拖着铁管离开后,就再次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那辆旧山地车依旧锁在落满灰尘的角落。有人说看到他还在后街那家小面馆洗盘子,右手臂似乎缠了绷带。还有人说,有社会上的混混去面馆找过茬,但被老板(据说以前也是混过的)和雷烈一起赶走了。雷烈像个真正的校园幽灵,游离在系统之外,以自己的方式挣扎求生,同时也成为这个系统里一个令人畏惧的传说。
郑成偶尔会在校园里“偶遇”何斌。何斌每次看到他,眼神都像受惊的兔子,飞快躲开,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掉。郑成知道他害怕,害怕自己把他“传谣”的事说出去,也害怕被李强或雷烈找麻烦。这种恐惧本身就是最好的封口费。郑成没有主动找过他,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最大的变化,在郑成自己心里。
连续两个晚上,他做了相似的梦。梦里不是初中被欺凌的场景,而是那条昏暗的厕所走廊。他站在门口,看着李强踹门,看着孙宇蜷缩,看着赵浩握紧拳头。然后,他转身,走向小卖部,对何斌说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在念一份精心准备的台词。何斌的脸在梦中模糊不清,只有那部手机的摄像头闪着幽光。最后,雷烈出现,隔着栅栏看他,那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察,仿佛看穿了他所有冷静算计下的冰冷内核。
他在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
白天,当他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和吴涛、林澜讨论竞赛题时,那种掌控感是真实的。但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内心时,一种陌生的、令他不安的感觉悄然滋生——他利用了一个更危险的暴力者(雷烈),胁迫了一个胆小者(何斌),精准地投放了信息,操纵了局面,达到了目的。过程几乎完美,结果也符合预期。
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力量”吗?
这和吴涛利用家庭资源获取优势,和李强用暴力欺压弱小,在本质上,真的有高下之分吗?只不过他的工具更隐蔽,是信息和算计。
周六下午,物理竞赛小组的第一次正式“团队讨论”在线上进行。吴涛建了视频会议,背景是他家宽敞明亮的书房,书架上摆满了精装书籍和奖杯。张锐和刘芳也加入了,作为旁听和学习。
讨论围绕吴涛分享的那套“绝密模拟题”展开。吴涛主讲,思路清晰,引经据典,不时抛出一些大学物理才会接触到的概念和技巧,显得游刃有余。张锐和刘芳在聊天框里不断发出“哇塞”“太强了”的赞叹。林澜偶尔发言,提出的问题往往直指核心,让吴涛不得不停下来思考。
郑成大部分时间在听,在观察。他能感觉到吴涛在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的“领袖力”和资源优势,试图确立在这个小团体里的主导地位。这是一种更文明、更符合“优等生”身份的规则内竞争。
轮到郑成分享他对一道关于量子纠缠验证实验设计题的看法时,他摒弃了繁琐的数学推导,直接从贝尔不等式的哲学内涵和实验验证的物理本质讲起,语言简洁,逻辑层层递进,最后落脚在一个简洁但巧妙的思路上。
视频那头,吴涛沉默了几秒,然后才说:“嗯,郑成这个角度很有意思,更偏重物理思想。不过实际操作上,可能要考虑更多工程细节……”他开始补充各种可能的误差源和技术难点,似乎想将话题拉回他更擅长的“技术流”领域。
林澜忽然插话:“郑成的思路抓住了验证的本质。吴涛补充的细节很重要,但本质先行。可以先按郑成的框架搭建,再填充吴涛的细节。”她的话平静,但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两种思路的优点和层级厘清。
吴涛顿了一下,笑了:“对,林澜说得对。我们这就是互补嘛。”但他的笑容在屏幕上显得有点僵硬。
讨论结束后,吴涛私下给郑成发了条消息:“郑成,你刚才讲的确实很有启发性。我发现咱俩风格不太一样,你更重本质和逻辑,我可能更关注技巧和实操。正好互补。以后多交流啊,有什么好资料我也第一时间分享。”
郑成回复:“好的,互相学习。”他明白,这是吴涛在确认新的平衡——承认郑成的实力和独特价值,但同时强调“互补”而非“竞争”,并再次展示资源共享的姿态,试图将郑成纳入他主导的合作框架内。
关掉电脑,郑成靠在椅背上。与吴涛的这种智力博弈和规则内合纵连横,让他感到熟悉,甚至有些游刃有余。这比面对李强的拳头和雷烈的铁管,要“安全”和“文明”得多。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想起周老师的话:“竞赛拼的是基础和思维深度。”吴涛的“技巧”和“资源”在竞赛中无疑是优势。但郑成隐隐觉得,自己和林澜所追求的“本质”和“深度”,可能是更长远、更根本的东西。只是,在有限的竞赛框架和短时间内,哪种方式更“有效”?他需要找到那个平衡点,既要扎实,又要灵巧;既要理解本质,又要掌握技巧。
这又是一场计算。
晚饭后,他去了图书馆。在哲学社科区的角落,他看到了林澜。她面前摊开的不是物理书,而是一本《逃避自由》,埃里希·弗洛姆的著作。
郑成在她对面坐下。图书馆里暖气不足,有些冷清。
林澜抬起头,看到是他,没有惊讶,只是合上了书,轻声问:“厕所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郑成简单说了结果:孙宇没事,李强暂时消停,宿管没追究。
林澜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说:“你用了雷烈。”
不是疑问,是陈述。
郑成没有否认:“是。”
“很冒险。”林澜说,“但有效。”
“风险与收益需要计算。”郑成说。
林澜看着他,眼神清澈:“计算的时候,把自己算进去了吗?”
郑成一怔。
“我的意思是,”林澜拿起那本《逃避自由》,手指划过书脊,“利用恐惧(李强对雷烈的恐惧),传递信息,引导暴力来对抗暴力,达到保护弱者的目的。逻辑上成立。但在这个过程中,你自己变成了什么?一个冷静的棋手?一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纵者?还是……”她顿了顿,“一个也开始使用‘暴力’(哪怕是信息暴力和心理暴力)的人?”
郑成沉默了。这正是他这几天在深夜拷问自己的问题。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良久,他才说,“当时的情况,直接对抗,我们都会受伤,孙宇会更惨。找老师,来不及。只有引入一个更强大的暴力变量,才能快速破局。”
“我明白。”林澜点头,“生存往往没有最优解,只有次优解。我只是提醒你,每使用一次这种‘次优’手段,你自己也会被它塑造一点点。就像……”她想了想,“就像你长期用一种不规范的姿势解题,可能短期内效率高,但长远看,会固化错误的思维模式。”
这个比喻很物理,也很犀利。
“那该怎么办?”郑成问,不是反问,是真的在寻求答案。林澜的冷静和洞察力,有时能穿透他自我编织的逻辑网。
“我不知道。”林澜诚实地说,“也许需要建立一套更‘健康’的规则,或者找到更‘健康’的力量来源。但在这之前……”她看着郑成,“至少,要保持清醒。知道自己在用什么,知道代价是什么。不要像李强那样,把欺压当成理所当然。也不要像……”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出那个名字,但郑成知道她指的是雷烈,“……不要被自己选择的手段反噬。”
保持清醒。记录代价。这是林澜给他的建议,也像是一种共勉。
“你看这本书,”郑成指了指她手边的《逃避自由》,“是为了理解什么?”
“理解恐惧,理解人为什么会屈服于权威或暴力,也理解……反抗的可能性和代价。”林澜说,“孙宇的恐惧,李强的虚张声势,雷烈的愤怒,甚至我们……对成绩和排名的焦虑,某种程度上,都是不同形式的‘逃避自由’——逃避为自己负责、面对不确定性的自由。”
郑成思考着她的话。这比单纯的“好学生-坏学生”、“强者-弱者”二分法复杂深刻得多。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他问。
“还没有。”林澜摇头,“可能永远找不到完整的答案。但至少,在看清一些东西。”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竞赛题,然后各自看书。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晚,寒风凛冽。
走到宿舍楼下,郑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自行车棚的柱子上,是雷烈。他右手臂缠着的绷带从外套袖口露出一截,脸色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在那里休息。
郑成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正常,准备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地走过。
“郑成。”雷烈开口了,声音沙哑,但很清晰。
郑成停下,转过身,面向他。距离约三米。这是自厕所事件后,两人第一次正面相对。
雷烈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那目光不像之前那样充满直接的攻击性,更像是在审视一件不太容易看透的物品。
“何斌那小子,”雷烈忽然说,“今天下午在小卖部,看到我跟见了鬼似的,差点把手里饮料扔了。”
郑成心中一紧,但脸上没什么表情:“是吗。”
“我问他慌什么。”雷烈继续说,语气平淡,像在讲别人的事,“他说没什么,就是听说我受伤了,关心一下。扯淡。”他嗤笑一声,“他那种怂包,会关心我?”
郑成没接话,等待下文。
雷烈往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到两米以内。郑成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药膏的气味。
“李强那孙子,在厕所里说的那些屁话,什么打我服了,抢我钱……”雷烈盯着郑成的眼睛,“是你让人传给我的,对吧?”
空气瞬间凝滞。寒风似乎都绕开了这片小小的区域。
郑成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否认没有意义,雷烈既然直接问,就是有了判断。
“是。”他承认了,声音平稳。
雷烈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承认,愣了一下,随即眼神更沉:“为什么?”
“当时李强带着两个高二的,把孙宇堵在厕所,要动手。我和赵浩两个人,拦不住。”郑成如实说,语气里没有寻求理解或同情,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知道你讨厌李强,也知道你……不怕事。传话给你,是最快让他滚蛋的办法。”
“利用我?”雷烈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互相利用。”郑成纠正,“你揍了李强,出了气,也让他更怕你。我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保住了同学没挨打。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雷烈咀嚼着这个词,眼神复杂,“你倒是算得清楚。就不怕我知道是你搞的鬼,连你一起收拾?”
“想过。”郑成说,“但概率不高。第一,你没有直接证据,何斌不敢认。第二,我跟你没有直接冲突,甚至某种意义上,目标一致(对付李强)。第三,”他顿了顿,“收拾我对你没好处,只会惹上新麻烦。你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雷烈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郑成以为他要动手。但最终,雷烈只是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处黑暗的校园。
“你跟他们不一样。”雷烈忽然说,声音低了些,“吴涛那种书呆子,李强那种人渣,还有孙宇那种废物……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看着安静,不惹事,但心里头……有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用的法子,阴。”
这个评价,不知道是褒是贬。
“我只是想自保,顺便……解决点问题。”郑成说。
“自保……”雷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或者说是自嘲,“谁不想自保?”他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右臂,皱了皱眉,“这地方,要么你吃人,要么被人吃。念书是条路,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走得通。”
他说完,转身推起靠在柱子边的自行车(不是那辆旧山地,是一辆更破的二手女式车,可能临时借的),准备离开。
“你的手……”郑成忽然开口。
雷烈脚步一顿,没回头:“死不了。”
“那天……谢谢。”郑成又说。这句谢谢,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孙宇,也为了那个被利用了的“各取所需”里,雷烈付出的代价(伤势,可能还有别的)。
雷烈背影僵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推着车,一瘸一拐地(腿似乎也有伤)走进了夜色里,很快消失不见。
郑成站在原地,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雷烈看穿了他的算计,但没有发作,甚至没有多少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或许是一点点的认可?对他这种“阴”的生存方式的某种扭曲的认可?
这感觉比被直接憎恨更让人心悸。
回到205,孙宇已经睡了,呼吸平稳。陈谨在打游戏,赵浩在听音乐。一切如常。
郑成坐到书桌前,没有立刻学习。他拿出那个软面抄,翻到最新一页,却久久没有落笔。
他在脑海中回放与林澜和雷烈的对话。
林澜提醒他警惕手段对自身的反噬,保持清醒。
雷烈则揭示了他这种“算计”在另一种生存逻辑下的面貌——不是高尚的智慧,而是“阴”的生存术。
这两种视角,像两面镜子,照出了他正在走上的道路的不同侧面。
他合上本子,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力量的代价,已经开始显现。他获得了更有效的手段,但也背负了更复杂的因果,看到了自身更陌生的侧面。
江湖的水,不仅深,而且会倒映出涉水者自己可能都不愿看清的影子。
而路,还得继续走。
只是从此以后,每走一步,或许都需要问自己一句:
这力量,将把我带向何方?
又将把我,变成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