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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摸底测验的排名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持续扩散、变形,最终沉淀为班级生态中新的地形图。郑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如同一位冷静的地质学家,观察着这缓慢而确切的板块运动。

吴涛毫无疑问成为了新的引力中心。他的座位周围总是聚集着人,有真心请教问题的,也有试图融入那个“高分圈子”的。他讲题时声音更加洪亮,偶尔会引用一些超出课本范围的概念,享受着周围人似懂非懂的惊叹目光。李老师似乎也更青睐他,课堂提问常点他名,班级事务也更多地交给他去传达或组织。

沈晓雅的小圈子依然活跃,但郑成注意到,她们谈论吴涛的次数明显增多,语气里混杂着羡慕和某种刻意的疏离——“人家是学霸,跟我们不一样的啦。”沈晓雅本人的成绩在班级中游,她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依旧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维系她的社交网络上。

赵浩的懒散里多了一层更明显的漠然。体育课他依然生龙活虎,但在文化课上,他趴着睡觉的时间更长了。有次数学课,张老师叫他回答一个并不难的问题,他站起来沉默了几秒,说了句“不会”,就直接坐下了。张老师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郑成看到,吴涛在那瞬间嘴角撇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轻蔑的表情。

孙宇则像一片被冲刷到岸边的枯叶,更加蜷缩起来。他的存在感变得稀薄,走路总是贴着墙根,说话声音更小,眼神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课间,他要么去厕所待很久,要么就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偶尔有同学(通常是陈谨这样比较随和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慌乱地点点头,匆匆走开。

郑成将自己的观察更新到笔记中。新的层级正在固化:以吴涛为代表的“学术优势群体”,以沈晓雅为代表的“社交活跃群体”,以赵浩为代表的“体能优势/规则边缘群体”,以及像孙宇这样,在多重规则下显得无所适从、逐渐滑向底层的“适应不良群体”。而他郑成,以及同样低调但成绩不错的林澜,似乎暂时处于一种“观察者”或“独立单元”的位置,尚未被明确归类。

这种位置,是郑成刻意维持的。它提供了足够的自由度,也相对安全。

然而,系统的压力是无孔不入的。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李老师总结了摸底测验的情况,表扬了进步的同学,鼓励了暂时落后的,然后宣布了一件事:“学校下个月要举行高一物理竞赛选拔,每个班有名额限制。我们班可以推荐五名同学参加初选。主要参考这次物理成绩和平时表现。”

教室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被选上的同学,每周会有两次额外的竞赛辅导,由周老师负责。”李老师补充道,目光在教室里扫视,“这是很好的机会,希望同学们重视。”

郑成的心微微一动。物理竞赛,额外的辅导,更深的知识体系。这符合他提升自己的目标。但他立刻开始评估风险:被选上意味着更多曝光度,更频繁地与周老师(以及可能被选上的其他同学,比如吴涛、林澜)接触。得失如何?

李老师开始宣布推荐名单:“根据物理成绩和任课老师意见,我们班推荐的五位同学是:吴涛、郑成、林澜、张锐、刘芳。”

听到自己名字时,郑成面色平静,只是略微坐直了些。吴涛的名字第一个被念到,他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甚至往后靠了靠,显得胸有成竹。林澜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张锐是吴涛小团体的成员之一,物理考了140分。刘芳是个文静的女生,物理138分。

“没选上的同学如果对物理特别有兴趣,也可以自愿报名旁听辅导,但需要周老师同意。”李老师最后说。

下课铃响,人群涌出教室。郑成收拾书包时,听到旁边几个男生在议论。

“物理竞赛啊,听着就头大。”

“吴涛肯定没问题,人家物理149呢。”

“郑成物理也高啊,148。”

“林澜也不低吧?女生学物理这么厉害……”

郑成拎起书包,走向门口。在走廊里,他遇到了周老师。

“郑成,”周老师叫住他,手里拿着几本书,“竞赛辅导下周三开始,地点在实验楼三楼物理准备室。这是推荐书目和前期的一些资料,你们五个每人一份。”说着,递给郑成一摞复印资料和一张书单。

“谢谢周老师。”郑成双手接过。

“嗯,”周老师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你的物理基础很扎实,思维清晰。但竞赛和高考要求不同,更注重深度、广度和灵活性。这些资料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好的,老师。”郑成点头。

周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郑成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资料。第一页是一道涉及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概念的思考题,远远超出了高中课本范围。挑战性很强,但也激起了他内心深处一丝久违的、纯粹属于求知欲的兴奋。

他把资料小心地放进书包夹层。这是个机会,也是个测试。他需要在竞赛辅导这个新场景里,重新调整自己的定位和行为策略。

周五,课间操时间。郑成因去办公室交作业,回来晚了些。操场上的广播体操已经做到第三节。他快步走向七班队伍末尾,准备悄无声息地融入。

就在经过操场边缘的单杠区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单杠后面,几个男生围在一起,似乎不是在做操。被围在中间的那个瘦小身影……是孙宇。

郑成的脚步没有停,他继续走向自己班级的队伍,站定,跟着音乐做起操。但他的目光保持着对那个方向的警戒性观察。

围住孙宇的似乎是三班的几个男生,穿着同样的校服,其中有一个身材比较壮实。他们好像在笑着说什么,孙宇低着头,背对着郑成这边,看不清表情,但身体姿态显得僵硬而畏缩。一个男生伸手推了孙宇的肩膀一下,孙宇踉跄了一步,没敢反抗,头垂得更低。

不是七班的人。郑成迅速判断。地点在操场边缘,相对隐蔽,但并非完全不可见。时间是大课间,很快就会结束。性质看起来像是低强度的欺负(推搡、言语嘲讽),尚未升级到严重肢体冲突。

他的大脑飞快运转:

选项A:立即报告老师。 成功率?他离教师观礼台有一段距离,等找到老师,事情可能已经结束。且作为“告密者”身份可能暴露,与三班那几个男生结怨,同时将孙宇的困境完全公开化,可能加剧孙宇的压力。

选项B:直接介入。 风险极高。对方人数占优,且动机不明。自己介入可能将冲突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武力值对比不利。

选项C:引导外部干预。 是否可以引起附近老师或值周生的注意?他快速扫视周围。最近的老师正在远处检查别的班级做操,背对着这边。值周生……没看到。

选项D:暂时观察,事后评估。 最安全的选择。冲突可能自行终止。他可以记录下对方特征(三班,壮实男生为主),继续观察孙宇后续状态,再决定是否采取其他更间接的措施。

理性分析强烈倾向于选项D。这符合他一贯的“最小风险、最大观察”原则。介入他人冲突是极不明智的,尤其是在自身安全边际尚未稳固建立的情况下。

广播操的音乐进入了最后一节。那几个三班男生似乎也觉得差不多了,又笑着说了几句什么,拍了拍孙宇的头(动作带着侮辱性),然后勾肩搭背地离开了。孙宇站在原地,低着头,过了好几秒,才慢慢转身,走回自己班级队伍末尾。他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郑成收回目光,继续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呼吸平稳,心跳如常。

事件记录:课间操,单杠区,孙宇疑似遭三班数名男生(特征:为首者壮实)围堵、推搡、言语嘲讽。程度:轻度欺辱。处置:观察,未介入。后续需关注孙宇状态及三班人员动向。

他将这段信息编码存入记忆库。

课间操结束,队伍解散。郑成看到孙宇快步朝着教学楼方向走去,几乎是小跑。陈谨跑过来找郑成:“嘿,郑成,下周体育课好像要测引体向上,你行不行?”

“一般。”郑成回答,目光扫过孙宇消失的方向。

“赵浩肯定牛逼,我估计及格都悬……”陈谨絮叨着。

下午物理课,讲到了动量守恒。周老师又提到了竞赛辅导的事,鼓励被选上的同学提前准备。下课时,郑成正在整理笔记,感觉旁边有人停下。

是林澜。她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似乎写着一道题。

“郑成同学,”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周老师给的资料里,第三页的思考题,关于光速不变原理的推导,你……有什么思路吗?”

郑成抬起头。林澜的表情很认真,眼神里是纯粹的对问题的探究,没有任何社交性的寒暄或试探。

他接过那张纸,看了看题目。是一道从经典速度叠加公式出发,引出矛盾,进而导向洛伦兹变换思路的引导题。他思考了几秒。

“可以从两个惯性系的坐标变换假设入手,”郑成说,拿过一张草稿纸,画了两条坐标轴,“假设时空是均匀的,变换应该是线性的。然后引入光速不变作为约束条件……”

他开始推导,步骤清晰。林澜在旁边认真地看着,偶尔点头,或者提出一个关键点。“这里,假设线性变换系数与速度有关,但与其他无关……”

两人就着这道题讨论了大约五分钟。没有多余的废话,纯粹是思路的碰撞和补充。郑成发现,林澜的理解速度很快,而且经常能抓住问题的本质,提出一些他没想到的细节。她的思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

“我明白了,”最后,林澜说,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光亮,“谢谢。”

“互相启发。”郑成说。这是实话。和智力在同一水平的人交流,效率很高。

林澜收起纸笔,点了点头,准备离开。犹豫了一下,她又低声说:“竞赛辅导的资料,后面有几道题涉及微积分,可能需要提前学一点。”

“嗯,注意到了。”郑成说。暑假他已经自学了部分微积分基础。

林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郑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在笔记中“林澜”的条目下补充:“思维敏锐,专注力强,交流高效。对物理有 genuine interest(真正兴趣)。可视为优质学术交流对象(低社交负担)。”

这次交流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智力上的愉悦。这与他平时在大部分社交中感受到的隔阂与计算截然不同。很纯粹。

然而,这种纯粹的愉悦很快被现实打断。

放学后,郑成照例去图书馆。在二楼自然科学区找书时,他无意中听到旁边两个女生的低声对话,她们似乎是三班的。

“……就七班最后面那个,瘦瘦小小的,叫什么宇来着?”

“孙宇吧?看着就好欺负。”

“李强他们今天课间操还逗他来着,哈哈哈,吓得话都不敢说。”

“李强就爱欺负这种怂的,没意思。”

“不过听说七班有个叫赵浩的挺猛的,打球厉害,不知道跟李强碰上会怎样……”

“谁知道呢……”

声音渐远。郑成的手指停在书架的一本书脊上。

李强。应该就是课间操那个壮实的男生。信息对上了。

孙宇被盯上了。原因可能很简单:他看起来弱小、紧张、成绩差,属于容易下手的“软柿子”。而欺负者(李强)可能享受这种支配感,或者仅仅是为了在小团体中确立地位。

这是一个典型的“狩猎”模式。郑成太熟悉了。初中时,他也曾是这种模式下的猎物,只不过他后来用成绩筑起了一道不够坚固但聊胜于无的篱笆。

孙宇的篱笆在哪里?他似乎没有。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欺负可能会升级,从偶然的推搡嘲讽,变成更频繁的骚扰,甚至财物勒索、更严重的肢体冲突。孙宇可能会更加崩溃,成绩进一步下滑,心理问题加剧,甚至……出现更极端的后果。

郑成抽出那本《费恩曼物理学讲义》,走向座位。他的大脑在冷静地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孙宇的困境,本质上是一个系统性问题:在缺乏有效保护机制(老师往往事后介入,且对隐性欺凌难以察觉)和个体反抗能力的情况下,弱势者容易成为目标。而欺负行为,只要成本足够低(无人制止、后果轻微),就会持续甚至升级。

他,郑成,有能力改变这个系统吗?没有。

他有意愿为了孙宇,去承担风险,主动介入吗?理性告诉他,没有。他与孙宇的交集仅限于室友和同班同学,没有深厚的交情。介入的潜在成本(与李强等人冲突,可能引火烧身,打乱自己的学习计划,引起不必要的关注)远高于可能的收益(帮助一个并不亲密的人)。

最优策略依然是:观察,记录,必要时可向老师提供匿名线索(如果事态严重到一定程度),但绝不直接卷入。

他翻开《费恩曼物理学讲义》,开始阅读。精美的物理世界在他面前展开,逻辑严密,优美而强大。这个世界有清晰的规则和可预测的结果,比人心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多。

然而,当他晚上回到205宿舍时,发现气氛比前几天更加凝滞。

孙宇不在。他的书桌很乱,往常他即使再慌,也会把东西大致摆好。

陈谨在打游戏,但有些心不在焉。赵浩靠在床上看手机,眉头微蹙。

“孙宇呢?”郑成放下书包,随口问。

“不知道,”陈谨说,“放学就没见着,晚饭也没一起吃。”

赵浩没说话。

郑成去洗漱。回来时,孙宇还是没回来。直到熄灯前几分钟,他才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没有开大灯,借着走廊的光快速爬上床,衣服也没换。

黑暗中,郑成听到孙宇床上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声音很小,断断续续,但在寂静的宿舍里,还是隐约可闻。

陈谨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很快又没了声音。

赵浩那边一片安静。

郑成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那压抑的哭声,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他的理智之上。初中时无数个类似的夜晚,他也曾这样无声地忍受,或者把脸埋在枕头里,不让一丝呜咽泄露。那种孤立无援的冰冷,那种对明天更深的恐惧,他太熟悉了。

理性在反复重申: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有你的路要走。介入只会带来麻烦。

但另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或许源于自身创伤记忆的条件反射,在隐隐作痛。他看到孙宇,就像看到曾经某个时刻的自己。那个无助的、渴望有人能拉一把的自己。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不。不能感情用事。

他重新梳理逻辑链:

孙宇被欺负是事实。

欺负可能升级,对孙宇造成更大伤害。

自己有能力采取一些低风险干预吗?

直接对抗风险高,不可取。

报告老师?孙宇自己可能不敢,且可能招致报复。匿名报告?需要证据,且老师介入效果未知。

是否有其他方法,能稍微提高孙宇的“防御值”,或者增加欺负者的“成本”?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像在解一道复杂的综合题。变量很多:孙宇的性格、李强等人的行为模式、校园环境、可用的资源……

一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或许,可以从“信息”和“威慑”两个层面,进行极其有限的、间接的干预。

信息层面:让孙宇意识到,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处境,他并非完全孤立。同时,提供一点点极有限的应对策略知识(例如:尽量避免落单,去老师办公室等安全区域,被骚扰时尽量在有监控或人多的地方)。

威慑层面:是否可以制造一种模糊的“孙宇并非完全无人关注”的印象?不必直接威胁,只需让李强等人感觉到,事情可能不会完全如他们预期般“安全”。

如何实现?需要极其谨慎,不能暴露自己。

或许……可以利用赵浩?

郑成想到赵浩在体育课扶起受伤同学的行为(尽管可能是本能或责任),以及他本身具有的体能威慑力。赵浩对孙宇的态度比较平淡,但似乎并无恶意。如果能让赵浩在某种“无意”的情况下,对孙宇表现出一点点的、公开的关联(哪怕只是同宿舍的简单互动),或许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但如何操作而不引起赵浩反感或怀疑?

风险依然存在。任何主动的操作都会引入变量。

孙宇的抽泣声已经停了,宿舍里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郑成在黑暗中权衡着。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不进行任何直接的、主动的干预。但可以在日常互动中,对孙宇进行极其有限的、不着痕迹的观察和支持。例如,明天早上如果孙宇状态特别差,可以问一句“没事吧?”,仅此而已。同时,加强对李强等人以及孙宇状态的持续观察,如果事态有严重升级迹象,再重新评估是否采取进一步措施(如匿名报告)。

这是当前风险收益比最高的选择。

他再次确认了这个结论,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即将开始的物理竞赛准备上。那是一个清晰、可控、且对自己有利的领域。

他需要集中精力在那里。

至于孙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战斗要打。

郑成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不是物理公式,而是初中时被撕碎的作业本纸页,在空中无助地飘散。

而这一次,纸页之下,似乎还蜷缩着一个模糊的、颤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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