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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省城回来的火车上,林小山一夜没合眼。

不是不想睡,是不敢睡。怀里揣着三百块——存折在贴身内兜,五十块现金在挎包最底层,用破布包着,塞在一堆杂物中间。他抱着挎包,眼睛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人。

同车厢的人都睡了,鼾声此起彼伏。偶尔有人起夜,从他身边经过,他都会下意识地收紧手臂。黑暗中,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又重又快。

天亮时,火车终于到了县城。

林小山随着人流下车,出站。县城的早晨比省城安静多了,街上人不多,只有几个早点摊冒着热气。他找了个人多的摊子,要了碗豆浆,两根油条,慢慢吃着。

热乎乎的豆浆下肚,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些。

吃完早点,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县百货大楼。

大楼三层,灰扑扑的外墙,门口挂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进去后,里面光线昏暗,柜台后面站着售货员,表情大多冷淡。

林小山先去了文具柜台。

玻璃柜台里摆着各种本子、铅笔、文具盒。他看中一个铁皮的文具盒,盒盖上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色大字,还有天安门图案。问价,一块二。

又看本子。普通的作业本五分钱一本,带塑料封皮的日记本三毛。铅笔有带橡皮的两分,不带的一分。

“同志,给我拿那个文具盒,再拿五个作业本,两支带橡皮的铅笔,一个日记本。”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拿东西。

算账:文具盒一块二,本子两毛五,铅笔四分,日记本三毛,总共一块七毛九。

林小山数出钱。崭新的毛票,刚从银行取的。

售货员找了钱,把东西用报纸包好。林小山小心地放进挎包。

接着去了布料柜台。

货架上摆着各种布匹:蓝色的确良,灰色的卡其布,碎花棉布,还有厚实的劳动布。母亲说过,想要块深蓝色的布做棉袄面,父亲需要灰色的做裤子。

“同志,深蓝的确良怎么卖?”

“一尺七毛二。”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正织毛衣。

“要一丈二。”

一丈二是十二尺。算账,八块六毛四。

“灰色的卡其布呢?”

“一尺六毛八。”

“要八尺。”父亲做条裤子,八尺够了。五块四毛四。

两块布加起来十四块零八分。

林小山又买了五斤棉花——家里棉袄里的棉花都硬成疙瘩了,该换了。棉花一斤一块八,五斤九块。

布和棉花花了二十三块多。

他还想买别的,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太招摇。剩下的钱得留着,有更大的用处。

从百货大楼出来,挎包已经鼓鼓囊囊了。他找了个僻静角落,把买的东西重新整理,塞到最底下,上面盖上旧衣服。

然后去长途汽车站。

回靠山屯的客车一天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他赶上了上午那趟,车是辆破旧的“解放”牌客车,座椅的海绵都露出来了。

上车时,他特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把挎包抱在怀里。

客车摇摇晃晃地开动了。窗外是熟悉的田野、山林。离家越近,林小山的心跳得越快——不是紧张,是激动。

他想像着父母看到钱时的表情,妹妹看到新文具时的笑容……

两个小时后,客车在靠山屯村口停下。

林小山下了车,深吸一口气——山里的空气清冽,带着松树和雪的味道。回家了。

他沿着村道往家走。路上遇见几个村民,都跟他打招呼:

“小山回来了?”

“省城咋样?”

“事儿办妥了?”

林小山一一应着,脚步不停。

到家门口时,院门虚掩着。他推开,看见母亲正在院里晒被褥,父亲在劈柴。

“爸,妈,我回来了。”

周桂兰猛地转身,手里的被褥差点掉地上:“小山!”

林建国放下斧头,走过来:“咋样?”

“进屋说。”

三人进了东屋。林小山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

“小禾呢?”

“上学去了,下午才回来。”周桂兰急切地问,“咋样啊?卖了吗?”

林小山没说话,先把挎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文具盒、本子、铅笔、日记本,还有那两卷布和棉花。

周桂兰眼睛瞪大了:“这……这得花多少钱?”

林建国拿起那卷深蓝色的确良布,手指摩挲着布面。这布厚实,颜色正,是干活人穿的料子。

“爸,妈,你们坐。”林小山说。

夫妻俩在炕沿坐下。

林小山这才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木盒——装熊胆的盒子,现在空了。他打开盒子,里面不是熊胆,是存折和一叠钱。

他把存折递给父亲:“这是存折,存了二百五十块。”

林建国接过存折,手有点抖。他识字不多,但数字认得。看到“250.00”这个数字时,呼吸明显重了。

周桂兰凑过来看,眼睛瞪得老大:“二……二百五?”

“嗯。”林小山又把那叠现金拿出来,“这是五十块现金,我留的零花。”

他把钱一张张摊在炕上。五张十块的“大团结”,崭新,连号。还有几张一块的,一些毛票。

总共三百块。

屋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炉子上水壶烧开的“呜呜”声,还有父母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林建国才开口:“真……真卖了三百?”

“嗯。”林小山把卖熊胆的经过简单说了,省去了陈老师帮忙的细节,只说找到了懂行的老药铺。

“三百……”周桂兰喃喃重复,“三百块……”

她忽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压抑的、无声的哭,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炕席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林建国眼圈也红了,但他忍着,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好……好……”

林小山鼻子发酸,但他笑了:“爸,妈,咱家有钱了。能过个好年了。”

“是……是……”周桂兰抹着眼泪,“能过个好年了……”

林建国小心翼翼地把存折和钱收起来,锁进炕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钥匙只有一把,他挂在脖子上,贴身戴着。

“这事儿,谁都不能说。”父亲表情严肃,“就说卖了八十,不,六十。就说六十。”

林小山点头:“我明白。”

三百块在1985年的农村,是一笔能让眼红的巨款。传出去,不知道会惹来什么麻烦。

“买这些东西……”周桂兰摸着那些布和棉花,“也太招摇了。”

“妈,该买的得买。”林小山说,“你和爸多少年没做过新衣裳了?小禾上学也得有像样的书包文具。咱们不偷不抢,花自己挣的钱,不怕。”

话虽这么说,但周桂兰还是担心:“村里人问起来咋说?”

“就说卖了熊胆,换了点钱。具体多少不说。”林建国已经有了主意,“布就说是在县城买的处理布,便宜。”

这样安排稳妥。

一家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还债——赵叔的草药钱两块,代销点的账六毛五,王婶的两块,还有前些年借的其他零零碎碎,总共不到十块钱。

还清债,无债一身轻。

剩下的钱,一部分存着不动,作为家里的“底儿”。一部分用来改善生活——买点白面,买点肉,再买点过年用的东西。

“我想……开春送小禾去县里上学。”林小山忽然说。

周桂兰一愣:“县里?那得住校吧?费用高……”

“费用我出。”林小山很坚定,“小禾聪明,在村里小学屈才了。去县里,教学质量好,将来考中学有希望。”

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县里小学……一学期得多少?”

“我问过了,学费五块,书本费三块,住校的话一个月伙食费八块。一学期下来,大概三十块。”

三十块,对这个家庭来说,依然是笔大数目。但有了三百块打底,不是不可能。

“让她去。”林建国一锤定音,“咱家就这一个闺女,得供。”

周桂兰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最终点点头:“那……那就去吧。”

正说着,外头院门响了,小禾放学回来了。

“爸!妈!哥!”小姑娘跑进屋,看见炕上的东西,眼睛亮了,“这、这是啥?”

“给你的。”林小山把文具盒、本子、铅笔推过去。

小禾小心翼翼地拿起文具盒,打开,合上,又打开。铁皮盒盖上的天安门图案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真、真好看……”她小声说。

“还有这个。”林小山拿出日记本,“以后每天写日记,把有意思的事记下来。”

小禾接过日记本,塑料封皮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花朵。她翻开第一页,雪白的纸,淡淡的墨香。

“谢、谢谢哥……”

“不用谢。”林小山揉揉她脑袋,“好好念书,开春送你去县里上学。”

小禾猛地抬头:“真、真的?”

“真的。”

小姑娘眼睛一下子湿了,扑进哥哥怀里:“我、我一定好好学!”

晚上,周桂兰用新买的布开始裁衣裳。林建国坐在炕上抽烟,看着妻子在灯下忙碌,嘴角带着笑。

林小山帮着母亲打下手——递剪刀,穿针线。他的手笨,干不了细活,但心意到了。

“妈,你也给自己做身。”他说。

“不急,先给你爸和小禾做。”周桂兰低头缝着,“我有的穿。”

“都有。”林小山很坚持,“三百块呢,够做好几身了。”

周桂兰笑了:“那也得省着花。钱来得不容易。”

这话林小山同意。钱确实来得不容易——是用命换的。

但他不后悔。

这一夜,林家睡得特别踏实。

有钱了,有盼头了。

日子,真的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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