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瑾珏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脸色苍白、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的谢萦,又低头看了看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双惯常深邃锐利的眼眸里,先是茫然,随即被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淹没!
他和萦儿又有孩子了!
“当真?!你确定?!”
他猛地抓住太医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太医龇牙咧嘴。
“千真万确!臣以性命担保!脉象如盘走珠,确是喜脉无疑!”
太医连连保证。
“好!好!好!”
赵瑾珏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仰头大笑,那笑声畅快淋漓,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满足。
“赏!重重有赏!高世忠,传朕旨意,六宫同喜,上下皆有赏赐!”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玉竹、秋言、兰影等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立刻跪倒一片,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喜悦。
玉竹更是激动得眼圈都红了,看着自家主子,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让谢萦有些懵。
她….怀孕了..
手不自觉地、极其轻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可就在这层肌肤之下,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在悄然孕育?是她和赵瑾珏的孩子?
“听到了吗?萦萦,我们有孩子了!”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眼底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芒。
谢萦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的茫然与复杂也被冲淡了些许,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然而,赵瑾珏的下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猛地转头,对一旁、同样满脸喜色的高公公吩咐。
“高世忠!你立刻去乾元殿,将朕尚未批阅的奏折,全部搬到永安宫来!从今日起,朕就在此处处理政务,守着皇后。”
“直到朕放心为止!朕要形影不离地照顾她!”
“陛、陛下?”
高公公傻眼了,连谢萦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还不快去!”
赵瑾珏催促道,仿佛高公公慢一步都是天大的罪过。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高公公回过神来,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退下,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陛下这真是欢喜得昏了头了,这等闻所未闻之事也做得出来!
赵瑾珏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他重新坐回榻边。
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谢萦背后的靠枕,又伸手替她掖好被角,目光始终在她身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感觉怎么样?还恶心吗?想不想再吃点什么?还是再睡一会儿?”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里的关切浓得化不开。
“太医说了你要静养,那些劳心费神的事一概不许再碰!
赏荷宴的事交给下面人,你若嫌闷,朕念奏折给你听……”
他絮絮叨叨地安排着,平日里那个沉稳威严、惜字如金的帝王消失不见。
谢萦看着他忙碌又紧张的样子,竟奇异地被一种暖融融的踏实感所取代。
她伸出手,轻轻回握住他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大手,低声道。
“陛下,臣妾没事,您别太紧张了。”
“怎么能不紧张?”
赵瑾珏立刻反驳,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
“这里……有我们的骨肉。”
朕一定会护好你们。
很快,高公公便领着几个小太监,抬着好几摞高高的奏折箱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堆放在书房一角。
原本雅致温馨的寝殿,瞬间多了几分严肃的政务气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又莫名和谐。
赵瑾珏果然就此在永安宫“驻扎”下来。
皇后有孕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时间,永安宫门庭若市,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翌日,宁贵嫔便在凝冬的陪伴下,第一个前来探望。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脸上带着真诚的、浅浅的笑意,对着谢萦郑重地行了大礼祝贺。
比划着手势,凝冬在一旁翻译道。
“娘娘大喜,愿娘娘凤体安康,早日为陛下诞下麟儿。”
谢萦面上含笑让她起身。
“三姐姐有心了,快起来坐。”
谢淑宁起身后,并未多留,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做工精巧、散发着淡淡清冽药香的香囊,双手奉上。
她比划着,凝冬道。
“这是娘娘亲手配制的安神香囊,里面放了酸枣仁、柏子仁等几味药材,气味清淡,有宁神静心之效,望娘娘不弃。”
那香囊的用料和绣工都极好,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谢萦随即笑着让玉竹接过。
“三姐姐的手艺自然是好的,本宫近来确实有些心神不宁,正好用得上,多谢你了。”
谢淑宁微微颔首,又坐了片刻,便适时地告退了。
她走后不久,婉妃也带着一群宫人,声势浩大地来了。
她脸上堆着灿烂得过分的笑容,说了许多吉祥话,眼神却不时瞟向谢萦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面藏着多少嫉妒,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送的贺礼也是极尽奢华,一对赤金嵌宝送子观音,金光耀眼。
“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这么快就有了龙种,可要仔细着身子,千万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婉妃语气全是酸味。
谢萦只当听不出,淡淡应酬了几句,便以需要静养为由打发了她。
庄妃也来了,依旧是那副温婉端庄、无可挑剔的模样。
她送的是一套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字迹娟秀工整,言语得体,既表达了祝贺,又不失身份。
“娘娘如今身系社稷之重,万望保重凤体。若有任何需要,臣妾定当尽心竭力。”
庄妃语气恳切,目光柔和。
接连接待了几拨人,谢萦脸上已显露出疲态。
赵瑾珏在一旁看着,心疼不已,立刻下令,若非必要,任何人不得再来打扰皇后静养,这才让永安宫渐渐恢复了清静。
人走后,谢萦拿起那个宁贵嫔送的安神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药香清冽,似乎并无不妥。
但她还是递给了玉竹,低声道。
“找个信得过的太医,悄悄查验一下里面的药材,今日送来的贺礼一并查验。”
“是,娘娘。”
玉竹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主子的顾虑,小心地将香囊收好。
赏荷宴。
时值盛夏,太液池畔凉风习习,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水榭亭台早已布置妥当,纱幔轻扬,丝竹悦耳,一派皇家宴饮的奢华与雅致。
这是谢萦复位后主持的第一次大型宫宴,又恰在她身怀龙裔的喜讯传出不久,意义非凡。
六宫妃嫔、宗室命妇皆盛装出席,珠环翠绕,笑语盈盈,然而那看似和谐的氛围下,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聚焦在今日绝对的主角——皇后谢萦身上。
谢萦身着正红色蹙金绣凤宫装,虽因孕期未久,腰身尚未明显变化,但眉宇间那份属于母亲的柔和光辉。
以及皇帝赵瑾珏全程寸步不离、小心翼翼护持的姿态,都昭示着她身份的不同。
赵瑾珏几乎是半扶半搂地将她引至主位坐下,亲自为她调整好靠垫,又低声询问是否不适。
那细致入微的关怀,看得底下不少妃嫔暗自咬碎了银牙,尤其是婉妃,脸上那强装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今日赏荷宴,诸位姐妹不必拘礼,尽兴便是。”
谢萦端起一杯温水,声音平和,带着女主人的雍容气度。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其中自然少不了应景的荷叶膳、莲子羹等。
舞姬们在水榭中央翩翩起舞,衣袂飘飘,与池中荷花相映成趣。
庄妃坐在离主位不远的地方,举止依旧端庄得体。
她端起酒杯以茶代酒,向谢萦遥敬,声音温婉动人。
“皇后娘娘如今身怀龙嗣,乃社稷之福,臣妾谨以此杯,祝娘娘凤体安康,早日为陛下诞下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她话语滴水不漏。
谢萦含笑点头,抿了一口温水。
“庄妃有心了。”
气氛看似融洽,但总有些暗流在涌动。婉妃几次想插话,都被皇帝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气得她只能狠狠揪着手中的帕子。
酒过三巡,谢萦以更衣为由,由玉竹扶着暂时离席,走向水榭旁专为她准备的休息厢房。
行至回廊拐角处,一个身着深色常服、身形微胖阴沉与厉色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正是她的二叔,谢峻。
玉竹见状,立刻警觉地上前半步,隐隐将谢萦护在身后。
谢萦脚步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
“二叔在此,是特意等本宫?”
谢峻脸上没了往日那伪装的温和,他微微躬身,行礼的姿态带着几分僵硬。
抬起眼时,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谢萦,开口便不再是虚伪的寒暄,而是压抑着怒气的质问。
“娘娘金安。老臣在此,是想亲口问一问娘娘。”
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臣那不成器的长子云亭,前几日好端端地在京郊马场骑马,却莫名其妙摔断了腿,郎中诊治便好了也会留下残疾,兵部员外郎的缺更是就此错过……这般‘巧合’,不知娘娘……可曾听闻?”
他死死盯着谢萦的眼睛,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惋惜。
“竟有此事?本宫深处后宫,倒是未曾听闻。云亭堂兄竟遭此意外,实在令人痛心。二叔放心,回头本宫便让太医正再去府上瞧瞧,定要用最好的药材,务必让堂兄康复如初。”
她语气关切,言辞恳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堂兄的妹妹。
谢峻看着她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胸中怒火更炽,他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娘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云亭一向谨慎,马术更是娴熟,怎会无故坠马?还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这背后若无人指使,老臣是万万不信的!”
他目光如毒蛇般缠上谢萦,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威胁。
“娘娘,我们终究是一家人,血脉相连!做事何须如此决绝,断人仕途,毁人前程?!你如今虽贵为皇后,但别忘了,谢家仍是你的根!”
面对他几乎撕破脸的指控,谢萦脸上的“关切”缓缓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皇后的、冰冷的威仪。
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迎上谢峻逼视的眼神,声音清越,在这寂静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二叔,此言差矣。”
“第一,堂兄坠马乃是意外,您无凭无据,便将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本宫头上,是觉得本宫好欺?”
“第二。”
她语气转冷,带着一丝嘲讽。
“您说我们是一家人,血脉相连。那么,当初我父亲、我兄长、我谢家满门被构陷通敌,血染刑场之时,二叔您这位‘一家人’,又在何处?您的‘血脉相连’,就是踩着至亲的尸骨,保全自身,步步高升吗?!”
谢萦不等他反驳,继续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至于谢大人,冒犯本宫,你,就在此地,跪着好好反省。”
“什么?!”
谢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与惊怒。
“怎么?谢大人要抗旨?”
谢萦冷冷地看着他,一只手轻轻护在小腹前,姿态傲然。
“还是需要本宫请陛下亲自来裁定,你今日拦驾质问、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臣……遵旨。”
谢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
最终,在谢萦冰冷的目光逼视下,他颤抖着身体,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撩起官袍下摆,对着谢萦的方向,屈膝——
“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宫砖之上。
头颅深深低下,掩住了那扭曲狰狞、充满怨毒的面容。
谢萦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一颗碍眼的石子。
她扶着玉竹的手,挺直脊背,从容地从他身边走过,裙裾拂过地面,未曾停留半分。
“你……!”谢峻气结,手指微微颤抖,却碍于她皇后的身份,不敢真正发作。
“二叔若无其他事,本宫便回去了。”谢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扶着玉竹的手,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不再看他那铁青的脸色,“日后,若无陛下宣召或本宫懿旨,二叔还是莫要再这般‘偶遇’本宫了,免得……惹人闲话。”
她的背影挺直,带着不容侵犯的决绝。
谢峻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怨毒。他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这一次短暂的、剑拔弩张的交锋,彻底撕碎了那层虚伪的亲情面纱。叔侄二人,已然站在了完全对立的位置上。而这场围绕着谢家旧案与新仇的争斗,显然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