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黑暗,成了唐芯最忠实的屏障。
每一天,当饭馆的喧嚣终于沉寂,当她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回到这个发霉的角落,战争才真正开始。
她躺在床板上,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积攒力气。等楼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等四周只剩下老鼠窸窣的动静和水管单调的滴答声,她便会悄无声息地坐起来。
那本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英语练习册,是她的圣经。
书页因为浸过水,变得又皱又硬,翻动时会发出脆弱的声响。她不敢开灯,地下室没有灯,唯一的照明来自门缝里漏进厨房的一丝微光,朦胧得像鬼火。
她就借着这点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没有笔,她就用手指。
那根被碗口划破的食指,伤口已经结了痂,一用力就又会裂开,渗出血丝。她毫不在意,蘸着地上冰冷的污水,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一遍一遍地临摹着书上的单词。
“Family.”
“Friend.”
“Future.”
每一个字母,都像是用她的血肉在黑暗中刻下的烙印。水迹干得很快,字迹瞬间消失,可那些单词的形状、含义,却被她贪婪地吞进脑子里,反复咀嚼。
【希望,是溺水的人抓到的唯一一根稻草,哪怕明知它随时会断,也要拼尽全力,将头探出水面,呼吸那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白天洗碗的麻木,和夜晚学习的清醒,形成了巨大的割裂。
她的身体被困在油污和馊味里,灵魂却借着这本破烂的书,飞向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逻辑清晰的数学公式,有优美动听的英文句子,有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遥不可及的一切。
这种割裂,让她痛苦,也让她上瘾。
后厨里的其他人,渐渐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喂,那丫头最近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以前就不爱说话,现在更像个哑巴了。”
尤其是那个叫“瘦猴”的配菜师傅,眼神总是像苍蝇一样黏在唐芯身上。他发现这个新来的小姑娘,除了洗碗,就是发呆,有时候嘴唇还会无声地动着,像是在念叨什么。
而且,她倒垃圾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
这天下午,唐芯正在水池前洗碗,瘦猴趁着老板不在,凑了过来。
“小丫头,神神叨叨的,在琢磨什么呢?”他笑得不怀好意,一股烟味扑面而来。
唐芯没理他,手上的动作没停。
“我跟你说话呢!”瘦猴觉得被下了面子,声音提高了几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往垃圾堆里钻,是不是偷藏了什么好东西?”
唐芯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秘密一旦被窥探,离暴露也就不远了。
“没什么。”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没什么?”瘦猴不信,伸手就要去抓唐芯的胳膊,“让我搜搜!”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胖老板的吼声:“都围在那干嘛!不干活了?瘦猴,你的菜都配好了吗!”
瘦猴悻悻地缩回手,瞪了唐芯一眼,走开了。
唐芯的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这只是一个警告。她必须更小心。
水写在地上,终究留不下痕迹。她需要笔,需要纸。她需要一个能真正记录下知识的载体。
晚上,她躺在床板上,第一次失眠了。
黑暗中,她反复掂量着。是继续用这种最原始、最危险的方式学习,还是动用她保命的钱,去换取更高效的工具?
第二天,一个碗的代价,帮她做出了决定。
因为一夜没睡好,精神恍惚,她在把一摞洗好的碗递给传菜员的时候,手一滑,最上面的一个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响声,让整个厨房瞬间安静下来。
胖老板从柜台后冲了出来,看到地上的碎片,脸上的肥肉都在抖。
“你他妈的眼睛长哪去了!”他指着唐芯的鼻子破口大骂,“一个碗五块钱!从你工钱里扣!这个月你要是再敢打碎一个,就立马给老子滚蛋!”
五块钱。
她要洗几百个碗,才能赚回这五块钱。
屈辱和不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脏。她低着头,任由胖老板的唾沫星子喷在脸上,一言不发。
她不能滚。至少现在不能。
【弱小,就是你的尊严可以被一个五块钱的碗轻易踩碎,而你连喊疼的资格都没有。你只能把它捡起来,吞下去,让那些碎片在你的五脏六腑里,磨出最锋利的刃。】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从那二百三十八块三毛里,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紧紧攥在手心。
她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在第三天来了。胖老板让她去街口的杂货店买一包盐。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被允许离开饭馆超过十分钟。
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飞快地跑进杂货店,买了一包盐,找回的零钱紧紧攥在手里。然后,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巷子尽头,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
店门口挂着风铃,一推门,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店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清香。一排排的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本子、笔、橡皮。
一切都那么干净、整洁、美好。
和她所处的那个油腻、肮脏的世界,判若云泥。
唐芯站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觉得自己身上的馊味和油烟味,玷污了这个地方。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阿婆,从柜台后抬起头:“小囡,要买点什么?”
唐芯回过神,快步走到最里面的货架前。她不敢多看那些漂亮的自动铅笔和钢笔,目光直接落在了最下面一格,那里放着最便宜的木杆铅笔。
五毛钱一支。
她又拿起一个最小、最薄的练习本。
一块钱一本。
她用那张被汗浸湿的五块钱,付了账。
一块五,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是她无数次弯腰、无数次忍耐换来的。
但当她把那支崭新的铅笔和那个干净的本子攥在手里时,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这是她的武器。
她把铅笔和本子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最深处,像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用最快的速度跑回饭馆。
把盐交给胖老板,挨了一句“死到哪去了”的骂,她一声不吭地回到水池前。
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洗碗妹,刚刚为自己的人生,打赢了一场小小的战役。
深夜。
地下室。
唐芯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拿出那支铅笔,和那个小小的本子。
她不敢在本子上写,纸太珍贵了。她先用铅笔,在那本破烂的练习册的空白处,轻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唐芯。
两个字,工工整整。
这是她离开那个家之后,第一次,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不再是“喂”,不再是“那个新来的”,她是唐芯。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时,头顶那扇通往厨房的木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唐芯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她猛地抬头,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