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没有争吵,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句告别。
唐芯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布书包,站在门口。她换下了那身沉重的孝服,穿上了自己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一件淡蓝色的短袖和一条牛仔裤。
父亲坐在八仙桌旁,正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话,是昨天来过的房屋中介。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反手递过来,像是打发一个乞丐。
“拿着。”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两百块,够你撑一阵子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别再回来了。”
中介的眼神飘过来,带着一丝尴尬和好奇,很快又移开了。
她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家。母亲的照片已经被收了起来,桌上那只她用惯了的搪瓷杯也不见了。这个空间里,所有属于母亲的痕迹,正在被迅速地、彻底地抹去。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也即将被抹去。
【割裂,是当你的根被连根拔起时,你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脱离土地的、轻飘飘的失重感。】
她转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弄堂,已经苏醒了。生煤炉的烟火气,邻居倒马桶的声音,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交织成一曲熟悉的人间交响。
张阿姨在水池边洗衣服,看到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同情。
唐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了这条承载了她所有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弄堂。当她拐上大路的那一刻,身后的一切,都和她再无关系。
她成了一株被抛进江里的浮萍,没有根,不知将漂向何方。
公交车在沪市的街道上穿行。窗外,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太阳,光芒刺眼。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行色匆匆,涌向地铁口,涌向写字楼。这座城市,繁华,忙碌,充满着机遇。
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像一个透明的魂灵,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车厢里报站的声音,清晰地提醒着她,一站又一站,她正在离过去越来越远。
两百块钱,能做什么?
租一个最便宜的单间,一个月就要一百五。剩下的钱,只够她吃几顿最便宜的阳春面。
她必须马上找到一个能让她活下去的地方。
唐芯在一个人流密集的商业区下了车。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睛在街边店铺的玻璃门上搜寻着。
“招聘店员,形象气质佳。”
一家服装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唐芯看了一眼自己镜子里的倒影,苍白,瘦弱,眼神空洞,和“形象气质佳”这五个字没有半点关系。她默默地走开了。
“诚聘收银员,熟练操作电脑,有经验者优先。”
一家便利店的招聘启事。她会用电脑,可她没有身份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连一张合法的身份证明都没有。
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
“小姑娘,你身份证带了吗?我们这里要登记的。”
“你……看着不像满十六岁的样子啊。”
“我们这里不招童工的,犯法的呀。”
一个上午,她走了无数条街,问了十几家店,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那些老板和店员,用审视的、怀疑的、或者干脆是不耐烦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将她拒之门外。
太阳升到了头顶,毒辣辣地烤着柏油马路。唐芯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喉咙也干得快要冒烟。她躲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阴影下,从书包里拿出那个装着两百块钱的信封,紧紧地攥在手里。
这点钱,是她的全部。
她不能乱花。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股油腻的饭菜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她循着味道,拐进了一条嘈杂的后街。这里没有光鲜的门面,只有一家挨着一家的小饭馆,门口的地面上满是油污和水渍。
其中一家叫“老王家常菜”的饭馆门口,用红纸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招洗碗工,包吃住。
唐芯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饭馆里,食客的划拳声,老板的吆喝声,锅铲和铁锅碰撞的铿锵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也充满了她从未接触过的粗粝。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油腻的玻璃门。
一个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的胖男人,正坐在柜台后面算账。他抬起眼皮,瞥了唐芯一眼。
“吃饭还是找人?”
“我……”唐芯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看到你们在招人。”
胖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了一遍,像是在估量一头牲口的斤两。他看到了她身上的学生气,也看到了她眼神深处的无助和急切。
“洗碗的,干过没?”
“……没有,但我可以学。”唐芯攥紧了书包带,“我什么都能干,不怕吃苦。”
“外地来的?”
唐芯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刚到上海。”
“身份证呢?”
来了,又是这个问题。
唐芯低下头,按照自己想好的说辞,小声说:“我……我十六了。身份证……在老家来的路上,被偷了,还没来得及补办。”
胖男人“呵”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洞悉一切的轻蔑。他才不信这套鬼话,但他也不在乎。他要的,只是一个听话、能干活、而且便宜的劳动力。
“行吧。”他从柜台后面站起来,露出一个巨大的啤酒肚,“一个月,三百块。包吃住。干得好,以后再给你涨。干不好,随时滚蛋。”
三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记耳光,打在唐芯的脸上。她知道沪市的保姆一个月都能拿上千块。可她没有选择。
“住的地方在哪?”她问。
“跟我来。”
胖男人带着她,穿过满是油污的厨房,走下一段又窄又陡的楼梯。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唐芯差点咳嗽出来。
楼梯下面,是一个昏暗的地下室,堆满了各种杂物。胖男人指着角落里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空间,说:“就这儿。里面有张床板,你自己收拾收拾。”
那个所谓的“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连窗户都没有。
“先干活!”胖男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后面水池子里的碗,都给我洗了!”
唐芯放下书包,走到了那个比她人还高的、堆满了脏碗碟的水池前。
油腻的盘子,黏着剩饭的碗,带着一股馊味的汤盆……堆积如山。
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她的手。她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抹布,开始用力地擦洗第一个盘子。
那双手,曾经握着笔,在洁白的试卷上写下工整的答案。那双手,曾经在黑白琴键上,弹奏出动听的旋律。
现在,它们浸泡在冰冷油腻的脏水里,为了三百块的月薪,为了一个发霉的容身之所,为了能活下去。
从中午到深夜,她一刻都没有停歇。
腰像要断掉一样,又酸又痛。肩膀也疼得抬不起来。一双手指,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好几个地方都被碗的缺口划破了,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在油污里,又疼又痒。
厨房里的其他人,对她这个新来的,视若无睹。他们大声地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讲着粗俗的笑话。没有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给她一个好脸色。
她就像一台被安置在角落里的机器,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麻木,是身体的疼痛盖过了心里的伤口,让你暂时忘记了流血,只专注于眼前的苟活。】
深夜十二点,饭馆打烊了。
唐芯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了那个地下室。她没有力气去收拾,直接和衣躺在了那张冰冷坚硬的床板上。
骨头硌得生疼。
空气里,霉味和下水道的臭味混合在一起,钻进她的鼻腔。头顶上,能听到老鼠跑过的“悉悉索索”声,和水管滴水的声音。
这就是她新的世界。一个由油污、馊味、和无尽的疲惫构成的世界。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两百块钱。加上原先的三十多块钱。
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一起。把它们摊平,放在枕头底下。
二百三十八块三毛。
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全部。
她没有哭。
眼泪,是留给还有人疼的孩子。而她,已经不是了。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苏薇那张精致而骄傲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她一定正在她那宽敞明亮的公主房里,睡在柔软的大床上,做着甜美的梦。
唐芯的嘴角,在黑暗中,慢慢地、僵硬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誓言。
【蛰伏,不是认输,而是像一颗被踩进烂泥里的种子,在黑暗和屈辱中,积蓄着冲破一切的力量。】
她要活下去。
像一株野草,像一只蝼蚁,用尽一切力气,活下去。
然后,把今天所承受的一切,千百倍地,还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