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寒气,比刀子更利,刮过榆钱胡同破败的院墙,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沈未晞骤然冰凉的心尖。
萧弃的突然出现,像一块巨石砸入本已暗流汹涌的心湖,激起的却非涟漪,而是冰冷彻骨的漩涡。他站在门洞的阴影里,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玄色斗篷下挺拔料峭的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寒潭倒映着稀薄的月色,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震惊,以及竭力掩饰的仓皇。
他知道了。甚至可能,在她踏入这个院子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这个认知让沈未晞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再次抵上粗糙冰冷的树干,肩头的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思绪骤然清晰。
惊慌无用。恐惧无用。在他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拙劣。
沈未晞深吸一口气,秋夜冷冽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她抬手掩唇,借着这个动作,飞快地将眸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再抬眼时,只剩下戒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被撞破秘密的羞恼。
“翊王殿下,”她声音微哑,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努力挺直背脊,“夜访民宅,非君子所为吧?”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先将了一军,试图夺回一丝主动,尽管这主动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萧弃似乎低低地哼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本王倒不知,沈国公府的嫡长女,何时也成了‘夜访民宅’的君子?”他缓步走进院子,每一步都从容不迫,仿佛闲庭信步,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将狭窄的空间迅速压缩。“或者说,沈大小姐以为,这处荒宅,是你可以随意来去的后花园?”
他的目光扫过她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刚刚取出的、滚烫的秘密。沈未晞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
“殿下说笑了。”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臣女不过是……病中烦闷,想出来透透气,无意间走到此地罢了。”理由蹩脚得连她自己都不信,但她必须这么说,这是她作为“沈未晞”这个骄纵无知嫡女,该有的反应。
“透气?”萧弃在距离她仅三步之遥处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给她留下安全的错觉,又足以让她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令人窒息的冷冽气息,“透到槐树下的密室里去了?”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脸上,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却更令人心悸的危险,“沈未晞,本王的耐心有限。你手里到底拿到了什么?”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问了出来。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沈未晞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账册、信笺、青铜钥匙……每一样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那把“昭阳之锁”,牵扯宫闱秘辛,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告诉他?不,那等于将底牌和性命一并交托给这个心思莫测的男人。不告诉他?他既能找到这里,恐怕也早已猜到大半,隐瞒只会激怒他,后果可能更糟。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定。
“不过是些陈年旧账,和……家母的一些遗物。”她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迫人的目光,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凄楚和倔强,“殿下既已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臣女只是想……查明家母当年病逝的真相,求一个心安。”
她将“遗物”和“查明真相”推到前面,模糊了最关键的部分。同时,示弱,唤起一丝可能的、微乎其微的同情。
萧弃静默了片刻。夜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这副模样,配上她今日这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布裙,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就是这副看似脆弱的躯壳里,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和不肯熄灭的恨火?
“心安?”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辨不出喜怒,“沈未晞,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就能心安,反而可能是万劫不复的开端。”他直起身,目光重新变得疏离而遥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压迫只是错觉,“陈奎的账册,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跳过了“遗物”,直接点明了最实际、也最危险的一样。
沈未晞心中一紧,知道他这是给了她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选择。账册是扳倒陈氏的关键,但也是烫手山芋。他是在问她,是选择自己拿着这山芋烫手,还是……交给他?
“殿下……愿意帮忙?”她试探着问,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希冀,更多的却是警惕。
“不是帮忙。”萧弃的声音毫无波澜,“是交易。账册给我,陈奎的命,和你母亲一部分的真相,作为交换。”
他说得直白而冷酷。交易,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他要账册,用以对付二皇子一党,或者达成他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她,可以得到陈奎的命(或者说,他承诺推动陈奎伏法),以及……母亲之死的部分线索。
沈未晞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母亲之死的真相!这确实是她无法拒绝的诱惑。但……“一部分真相”?他果然知道更多!那青铜钥匙的秘密呢?她的身世呢?
“殿下知道家母因何而死?”她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萧弃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眸光深沉如夜。“知道一些。但告诉你,需要更多的筹码。”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胸口,“比如,你今晚找到的‘其他’东西。”
他在试探,也在施压。他知道她找到了别的,或许不确定具体是什么,但一定很重要。
沈未晞袖中的手指掐得更紧,几乎要掐出血来。她在权衡。账册可以给他,换取陈奎的命和母亲死因的线索,这很划算。但青铜钥匙和信笺……那是母亲以死守护的秘密,关乎她的身世,甚至可能关乎更大的阴谋。交出去,等于将自己最大的软肋暴露在这个危险的男人面前。
可不交……她有能力保住这些秘密吗?面对陈氏、楚依依、甚至可能牵扯到的二皇子,还有眼前深不可测的萧弃?
时间仿佛在沉默中凝固。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更显得这小院死寂。
终于,沈未晞抬起头,眼底的挣扎和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账册,我可以给殿下。”她声音清晰,不再颤抖,“但我要陈奎伏法的确切证据,公之于众。我还要知道,当年给我母亲下‘慢魂散’的,除了陈氏,还有谁。”
她提出了条件,明确而具体。同时,将“遗物”暂时隐去。
萧弃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光芒。很聪明,知道抓住重点讨价还价,也懂得保留底牌。
“可以。”他答得干脆,仿佛她提出的条件微不足道,“三日后,清风茶楼,莫掌柜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同时,将账册交给他。”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你母亲真正的死因……等你做到一件事,本王自会告诉你。”
“什么事?”沈未晞追问。
萧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又迈了一步。这一步,彻底打破了安全距离,沈未晞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秋夜露水的微寒气息。他微微低头,看着她因紧张而抿紧的唇,和那双竭力保持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些许慌乱的眼睛。
“活着。”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在接下来的‘玉台春宴’上,好好活着,并且……”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审视一件值得玩味的器物。
“……演好你的‘戏’。”
沈未晞心头猛地一跳。他知道!他知道她要在玉台春宴上做什么!或者说,他预判了她的行动,甚至……可能乐见其成?
“殿下……”她还想再问,萧弃却已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充满压迫感的靠近从未发生。
“记住,沈未晞,”他转身,玄色斗篷在夜色中划开一道冷冽的弧度,“你现在踏上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要么,成为掌控棋局的人;要么,就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融入门外深沉的黑暗,只留下空气中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和那句冰冷而残酷的告诫。
沈未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秋夜的寒气浸透了衣衫,她却觉得后背被冷汗濡湿了一片。
萧弃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心里。交易,筹码,演戏,粉身碎骨……他把她看得透透的,甚至可能比她更清楚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可她没有退路。
她缓缓抬起手,隔着衣料,触碰怀中那坚硬冰冷的账册、柔软脆弱的信笺,以及那枚小小的、带着不祥蛇纹的青铜钥匙。
母亲,这就是你宁死也要我“懵懂平安”的原因吗?
可若懵懂的结果是任人宰割,是再次被钉死在耻辱柱上,那我宁愿清醒地走向深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软弱、犹豫、慌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沉入寒潭般的冰冷和坚毅。
“小姐!”谷雨焦急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压得极低。
沈未晞迅速整理好情绪,快步走向院门,低声应道:“来了。”
她拉开门,谷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脸色惨白:“小姐,您没事吧?刚才好像……好像有个人影过去了,吓死奴婢了!”
“没事,”沈未晞反手握住谷雨冰冷的手,给予她一点支撑,“回去再说。”
主仆二人不敢多留,迅速没入夜色,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返回沈国公府。
听雪轩内,烛火依旧。
沈未晞脱下沾了尘土的披风,将怀中之物一一取出。账册,信笺,青铜钥匙。三样东西,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仿佛承载着过去的血泪与未来的腥风。
谷雨打来热水,绞了帕子给她擦脸,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的沉郁,欲言又止。
“谷雨,”沈未晞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说,一个人如果注定要下地狱,她是该挣扎着爬上去,还是……索性把地狱搅个天翻地覆?”
谷雨愣了愣,看着小姐眼中那簇幽暗却炽烈的火焰,心头莫名一酸,低声道:“奴婢不懂大道理。奴婢只知道,小姐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小姐要做什么,奴婢就帮您做什么。”
沈未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她拿起那枚青铜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钥匙上的蛇纹盘绕扭曲,蛇眼处镶嵌着一点暗红的宝石,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昭阳之锁……宫闱秘辛……
她将钥匙紧紧攥在掌心,任由那坚硬的棱角硌疼皮肉。
那就……搅吧。
从玉台春宴开始。
既然他们都希望看到一个骄纵愚蠢、自取灭亡的沈未晞。
那她便演给他们看。
用最张扬的姿态,做最锋利的刀。
割开那些伪善的皮囊,让肮脏的脓血流淌出来。
至于结局是粉身碎骨,还是浴火重生……
她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