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光熹微。林薇仔细挑选了一件半新的藕荷色襦裙,虽是棉布材质,但剪裁合体,衬得她腰肢纤细,身姿娉婷。她用一根素银簪子将如瀑青丝松松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未施粉黛,肌肤却白皙莹润,仿佛上好的甜白瓷,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对着水盆模糊的倒影看了看,确认打扮得体却不张扬,这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小布包,里面装着银针、脉枕和一些她自制的常用药散。
苏伯看着她,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担忧:“薇薇,百草园乃京中医学名家交流之所,今日与会者非富即贵,或心高气傲,你……万事谨慎,莫要强出头,但也无需妄自菲薄。”
“苏伯放心,薇薇晓得。”林薇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带着沉静的力量,“我只是去学习观摩,不会惹事的。”
阿福在一旁兴奋地搓手:“林姐姐,你一定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仁心堂门外,早已停着一辆青幄小车,是苏逸辰派来接她的。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见林薇出来,恭敬地行礼,为她打起车帘。
马车穿过清晨的长安街市,约莫一刻钟后,在一处环境清幽、粉墙黛瓦的园子前停下。门楣上悬着“百草园”三字匾额,笔力遒劲。园门外已停着几辆装饰雅致的马车。
林薇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跟随引路的童子走进园中。园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极为雅致,更引人注目的是,沿途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草药,郁郁葱葱,药香弥漫。不少身着儒衫或道袍、气质不凡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显然都是今日与会的医者。
林薇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无他,实在是因为她的容貌气质太过出众。在这几乎全是男子的场合,一位如此年轻美丽的女子突然出现,想不引人注目都难。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惊讶,有审视,也不乏轻蔑与质疑。
她恍若未觉,神色平静地跟着童子,来到园中一处临水而建的敞轩。轩内已坐了十余人,主位上是一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身着月白色儒衫,面容温润,眉目疏朗,嘴角含着浅浅笑意,正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医正,苏逸辰。他见到林薇,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起身,含笑拱手:“这位便是仁心堂的林薇姑娘吧?在下苏逸辰,有失远迎。”
他的声音温和清朗,如春风拂面,让人顿生好感。
林薇敛衽还礼,姿态优雅:“民女林薇,见过苏医正。劳医正相邀,不胜荣幸。”
“林姑娘不必多礼。”苏逸辰笑容和煦,示意她在一旁的空位坐下,“早闻姑娘医术不凡,尤擅急症,今日得见,果然……风采非凡。”他话语含蓄,但赞美之意明显。
轩内其他医者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林薇身上,探究的意味更浓。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捻须开口,语气带着审视:“苏医正,这位便是近日坊间盛传,以奇术救治噎食幼童的林姑娘?不知师承哪位名家?”
林薇心智考验来了。她从容答道:“回前辈,民女所学乃家传,家父生前是游方郎中,民女只是随父学了些皮毛,不敢妄称师承名家。”
“哦?游方郎中?”另一位面色红润的中年医者接口,语气略带倨傲,“民间偏方,或有一时之效,然医道精深,需系统传承,融会贯通。林姑娘年轻,莫要囿于奇技淫巧,当以经典为本才是。”这话已是带着教训的意味了。
林薇也不动怒,微微一笑,语气不卑不亢:“前辈教诲的是。医道确需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然《大医精诚》有云,‘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无论经典还是偏方,若能解患者之苦,救人性命,便有其价值。民女以为,疗效是检验医术的唯一标准。”
她引经据典,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医者仁心,既回应了质疑,又展现了自身的格局,言辞得体,令人挑不出错处。
苏逸辰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抚掌笑道:“林姑娘所言极是。医者父母心,疗效为重。今日请诸位前来,正是为了切磋交流,互通有无。”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化解了尴尬气氛。
接下来,交流会正式开始。诸位医者轮流发言,或阐述自己对某经方的理解,或分享疑难病例的诊治心得。林薇安静聆听,不时点头,遇到精妙处,眼中便会流露出专注和思索的光芒。她发现,这些古代医者确实学识渊博,对经典的理解深刻,尤其在辨证施治和药材药性上,有许多独到之处。但他们的思维也明显受到时代的局限,对于一些疾病的病因病理认识不足。
轮到林薇时,她并未高谈阔论,而是选择了一个具体的、常见的病例——小儿夏季热泻。她先是清晰阐述了症状特点,然后从脾胃湿热、外感时邪的角度分析病因(这是古代医理),接着,她话锋一转,结合现代医学知识,用古人能理解的方式,强调了补充津液(防止脱水)和饮食调理的重要性,并提出了一个简单有效的口服补液方子(用炒米汤加少许盐糖)。
“……小儿脏腑娇嫩,吐泻最易耗伤津液。若只清热止泻,不顾护津液,恐成脱症之危。故而在用药同时,必须设法让患儿徐徐饮入此米汤盐水,以滋化源,此乃保命之要诀。”她声音清越,条理清晰,将复杂的生理病理用浅显的语言道出,提出的方法既符合医理,又简便易行,极具实用性。
在座不少医者起初不以为意,听到后面,渐渐露出思索之色,有的甚至微微点头。他们行医多年,自然见过不少因吐泻脱水而夭折的幼童,林薇的方法直指关键,确实发人深省。
苏逸辰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林姑娘此论,切中肯綮!补液护津,确为治疗小儿吐泻第一要务!姑娘思路新颖,见解独到,令人佩服!”
那位之前出言质疑的红面医者,此时也面色稍霁,沉吟道:“嗯……此言有理。顾护胃气,保存津液,确是根本。”
交流会气氛渐渐融洽。中间茶歇时,苏逸辰特意走到林薇身边,与她交谈,问起她对一些药材药性的理解。林薇对答如流,不仅熟知药性,还能说出一些不同炮制方法对药效的影响,甚至对一些药物的配伍提出了新颖而合理的见解,让苏逸辰连连称奇,看向她的目光越发不同。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心怀善意。茶歇将结束时,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林姑娘医术精湛,口才了得,佩服。不过,在下有一疑问,姑娘方才论及小儿吐泻,头头是道,却不知……姑娘可曾亲自接生过婴孩?对妇人科诸症,又有何高见啊?”
众人望去,只见发言者是一位坐在角落、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医者,姓赵,是太医署一位博士的弟子,素来心胸狭窄。他此言一出,轩内顿时一静。女子涉足产科,在此时代仍属敏感,他分明是在刁难,暗讽林薇年轻未婚,不便接触此类病症。
林薇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她迎着众人目光,坦然道:“赵公子此言差矣。医者眼中,只有病患,何分男女?上古有义妁,为武帝皇后诊疾,莫非也要论其是否婚配?民女虽年轻,却也知医者当以病患为重。至于妇人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几位年长医者,语气谦逊而自信,“民女确曾随家父学习调理妇人经带胎产之理,略知一二。若论接生助产,经验或不及诸位前辈丰富,然于安胎、调经、处理产后血晕等急症,也略有心得。医道无涯,民女愿与诸位前辈共同探讨。”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既引经据典驳斥了对方的狭隘,又坦然承认自身在某些方面的经验不足,同时展示了在妇人科其他领域的知识和自信,姿态摆得极低,却让人无法轻视。
苏逸辰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林姑娘所言极是。医者仁心,岂因男女有别而存偏见?今日交流会,意在切磋医术,取长补短,此类无谓之争,不提也罢。”他一句话,将赵姓医者的话头堵了回去。
赵医者脸色一阵青白,讪讪不再言语。
交流会继续,但众人再看林薇的眼神,已与初时大不相同。少了轻视,多了尊重与好奇。会后,竟有几位医者主动上前与林薇交谈,请教她关于小儿补液和药材炮制的问题。林薇一一耐心解答,态度谦和,令人生悦。
临别时,苏逸辰亲自将林薇送至园门,温言道:“今日与林姑娘一席谈,获益良多。姑娘医术精湛,更难得是心怀仁术,不拘一格。日后若有机会,还望多多交流。”
“苏医正过奖了。今日能聆听诸位前辈高论,是民女的荣幸。”林薇含笑行礼。
坐上回程的马车,林薇靠在车壁上,轻轻舒了口气。今日之行,虽有小波澜,但总体顺利。她成功地在长安医学界初步展示了自己的实力,赢得了苏逸辰等有识之士的尊重,也算是在这陌生的时代,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玉佩,目光投向车窗外繁华的长安街景。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她已不再是那个雨中彷徨无依的孤女了。
马车行驶到离仁心堂不远的一个街口时,忽然被迫慢了下来。前面似乎发生了骚动,围着一群人。
车夫在外禀道:“林姑娘,前面好像有辆马车惊了,撞倒了人,路堵住了。”
林薇闻言,医者本能让她立刻掀开车帘。只见街心一片混乱,一匹马拉着一辆倾覆的马车,一个穿着绸缎衣裳、似乎是富家管家模样的人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几个下人模样的正围着他手足无措。旁边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车帘紧闭,一个衣着光鲜、面露焦急的小厮正在大声呼喝。
林薇目光一凝,落在伤者异常扭曲的小腿和身下迅速扩大的血迹上。骨折合并大出血!情况危急!
她不及多想,立刻对车夫道:“停车!”随即拿起随身的布包,跳下马车,快步向人群走去。
“让一让!我是大夫!”她清越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清晰。
围观人群讶然回头,看到一个容貌绝美、衣着素雅的年轻女子分开人群走来,纷纷让开一条路。那华贵马车旁的小厮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声道:“姑娘是大夫?快!快救救我们管家!”
林薇蹲下身,快速检查伤者。左小腿开放性骨折,断骨刺破皮肤,鲜血汩汩涌出,伤者面色惨白,呼吸微弱,已陷入休克。必须立刻止血固定!
她毫不犹豫,撕下自己干净的裙摆内衬,做成布条,又从小厮手中要过一把小刀(用于切割绳索的),在灯上灼烧消毒,然后冷静地对周围人道:“来几个人帮我按住他!你,去找几块直的木棍或木板来,要快!”她指挥若定,语气中的镇定和权威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几个路人连忙上前帮忙。林薇手法极其熟练地进行了紧急止血包扎,然后用找来的木板和布条,将伤者骨折的小腿迅速而专业地固定起来。整个过程中,她神情专注,动作精准利落,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
周围的人群看得目瞪口呆,窃窃私语。
“这姑娘……好厉害的手法!”
“看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胆识和医术!”
“是仁心堂的那位女神医吧?果然名不虚传!”
固定好伤腿,林薇又迅速为伤者针刺了几个穴位以稳住气息。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阳光照在她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那救死扶伤的神圣感,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中,美得令人心折。
这时,那辆华贵马车的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掀开一角,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伤者的情况暂时稳定,林薇起身,对那小厮交代了注意事项和后续救治要点。小厮千恩万谢。
林薇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人群自动分开,目光中充满了敬佩。
回到仁心堂,已是傍晚。苏伯和阿福听完她的讲述,又是后怕又是骄傲。
“姐姐,你现在可是名动长安了!”阿福兴奋地说。
林薇却只是淡淡一笑。名声越盛,麻烦恐怕也会接踵而至。她想起那辆华贵马车和那道深沉的目光,心中隐隐有一丝预感。
就在她准备用晚膳时,仁心堂的门再次被敲响。阿福跑去开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更加精致、甚至带着隐隐香风的帖子,脸色古怪。
“林姐姐……是……是楚王府送来的帖子。”
林薇心中一动,接过帖子打开。上面写着,楚王府侧妃娘娘,听闻林姑娘医术高明,特请姑娘明日过府一叙。
楚王府?林薇握着帖子,指尖微微收紧。这长安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刚应付完太医院,王府的邀请又来了。
她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沉静。该来的,总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