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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昌城的夏天,黏腻、漫长,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湿毛巾,糊在人的口鼻上。但回到这间熟悉的、弥漫着霉味和汗臭的出租屋,卫永刚竟感到一丝荒谬的“亲切”。窗外的市声,隔壁夫妻的争吵,都比黔南大山里那种无边无际、充满压迫感的寂静,要让人安心一些。

绕青和李炮见到他们俩时,差点没认出来。两人瘦了一大圈,皮肤被山里的烈日和蚊虫折腾得又黑又糙,衣服破烂,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从蛮荒之地淬炼过的锐利,以及隐隐的兴奋。

“刚哥!三九哥!”李炮腾地站起来,憨厚的脸上满是激动和担忧,“可算回来了!没事吧?山里头……”

“没事。”卫永刚摆摆手,放下沉重的背包,里面装着沿途采集的土壤样本、岩石碎块,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画满标记的草图。田三九则一屁股瘫在唯一那张破椅子上,灌了半瓢凉水,才开始大倒苦水,把黔南的险恶山路、毒虫蚂蟥、还有那神神秘秘的当地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绕青默默地给他们打来热水,又去下面条。听着田三九的讲述,她眼睛瞪得老大,尤其在听到发现人工痕迹和岩画时,手里的筷子都忘了搅动。“真……真有东西?”她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十有八九。”卫永刚言简意赅,从背包最里层取出那张小心保管的草图,在油污的八仙桌上铺开。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线条和标记,仿佛带着黔南山林的潮湿与神秘气息。“但地方太偏,人生地不熟,直接动手,死路一条。”

他把在贵州的见闻和判断详细说了一遍:山高林密,道路断绝,少数民族聚居,语言不通,对外人警惕性极高,当地可能还存在一些古老的禁忌和传说。更重要的是,那篇旧报纸的报道虽然指向了那里,但“疑似遗存”意味着不确定性,也意味着可能早已被官方或其他人盯上,只是尚未公开。

“所以,咱们不能像在江西这样,装成收山货的或者地质队员了。”田三九接过话头,抹了把嘴,“那些水族人,精得很,一眼就能看穿。得换个……更不容易惹人怀疑的身份。”

屋里陷入沉默。李炮挠着头,一脸茫然。绕青咬着嘴唇,努力思索。卫永刚的目光,则落在了墙角堆放的几本旧书上——那是李玄嗣离开时没带走的,几本关于考古学和民俗学的入门读物,还有一本《中国少数民族概览》。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倏地在他脑海中亮起。

“学生。”卫永刚缓缓开口。

“学生?”田三九一愣。

“对,大学生。”卫永刚的思维快速清晰起来,“南昌大学,民族学或者历史系,来做田野调查,研究……水族文化,或者西南少数民族历史。这个身份,合情合理,不容易被怀疑,还能正大光明地四处走访、询问、甚至进行一些……‘测量’和‘取样’。”

“可……可咱们哪像大学生啊?”李炮看看自己粗糙的大手,又看看田三九那匪气十足的脸。

“像不像,可以装。”卫永刚的目光转向绕青,“绕青年纪最小,长得也秀气,可以扮成学生。我们三个,可以是她的同学,或者……协助调研的研究生、助手。”

绕青的脸微微红了,有些无措,但眼睛却亮了起来。扮大学生?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学生证、介绍信呢?还有那些专业的玩意儿,相机、笔记本、测量工具……”田三九提出实际问题。

“做。”卫永刚言简意赅,“南昌这么大,总有能做这些东西的人。关键是,我们要先把自己‘变成’学生。说话、举止、看东西的眼神,都得变。”

接下来的日子,出租屋变成了一个临时的“角色扮演”训练场。卫永刚从旧书摊淘来更多关于民族学、民俗学、甚至考古学田野调查方法的书籍,逼着每个人看,尤其是绕青。他要求田三九收起身上的江湖气,说话慢一点,用词“文明”一点;要求李炮练习写字,至少要把自己的“名字”和几个常用调查术语写得像样;他自己则反复研读那些关于水族“水书”、端节、墓葬习俗的零星记载,试图理解那种迥异于中原的文化逻辑。

绕青学得最快。她本来脑子就活,又有在底层摸爬滚打锻炼出的察言观色和模仿能力。她很快学会了用“请问”、“麻烦”、“谢谢”开头说话,学会了微微侧头、认真聆听的“学术”姿态,甚至还能磕磕巴巴地说几句从书上看来的关于“文化多样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套话。卫永刚特意给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镜,扎起马尾,换了身素净的衬衫和长裙,乍一看,真有几分清纯女大学生的模样。

田三九和李炮则别扭得多。田三九一不留神就带出脏话,李炮则总是下意识地挺直腰板,露出戒备的眼神,像个哨兵而不是学生。卫永刚不得不一次次纠正,用最严厉的语气要求他们“忘掉自己是干什么的”。

与此同时,“后勤官”绕青再次展现了她的价值。她通过之前建立的地下渠道,找到了一个绰号“秀才”的造假高手。此人专门伪造各种证件、票据、公章,手艺精湛,足以乱真。高价定做了四份“南昌大学历史系民族学研究室”的学生证和介绍信,上面的公章、钢印、签字一应俱全,还附了几张盖着“研究室”红头文件的空白信笺,以备不时之需。又购置了二手但看起来专业的装备:一台海鸥牌胶片相机,几个胶卷;几个硬壳笔记本和一堆笔;几把标尺、卷尺、罗盘(稍加改造就能用于勘测);甚至还有几个标本袋和标签——完美符合田野调查学生的形象。

卫永刚还特意让绕青从一个信誉尚可的古玩贩子那里,买了一件品相一般、但确是真品的汉代青铜带钩,用锦盒装好。“这是我们的‘研究样本’,必要时可以拿出来展示,增加可信度。”他解释道。

半个月后,当四人再次站在镜子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半身镜),连他们自己都有些恍惚。绕青自不必说,田三九和李炮也换上了廉价的衬衫、长裤,头发修剪过,努力收敛了身上的戾气,虽然仍有破绽,但混在一群真正的大学生里,不仔细看,也未必能立刻分辨出来。卫永刚自己,则选择了一种沉默、略显木讷的“书呆子”形象,符合人们对埋头做学问的学生的想象。

“记住,”出发前一晚,卫永刚最后一次强调,“我们现在是南昌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导师是……张明远教授(一个他从某本学术著作扉页上看到的名字),课题是‘黔南水族聚居区历史文化遗产现状初步调查’。绕青是组长,负责主要沟通和记录。三九,你负责安全兼摄影。李炮,你力气大,负责背设备和标本。我,辅助调研和测量。任何时候,不要说行话,不要表现得太专业,尤其是对地下的事情。多看,多听,多问‘为什么’,少下结论。我们的目的,是找到确切的地点,摸清情况,不是立刻动手。”

田三九和李炮重重地点头。绕青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里那个崭新的、印着“南昌大学”字样的帆布书包。

——

再次踏上前往贵州的火车,心境已截然不同。上次是摸索、是试探,带着孤注一掷的冒险色彩。这次,则是伪装、是渗透,带着明确的目标和精心编织的谎言。四人分散坐在硬座车厢的不同位置,装作不太熟的样子,偶尔交谈,也多用“同学”、“调研”、“数据”之类的词汇。绕青甚至真的拿出一本民族学的书在看,眉头微蹙,一副用功的模样。

抵达三都后,他们没有再住上次那家小旅馆,而是拿着“介绍信”,找到了县里唯一一家“政府招待所”。前台的中年妇女戴着老花镜,仔细查验了他们的学生证和介绍信,又看了看他们背着的相机、标本袋,脸上疑虑渐消,甚至露出一丝对“省城来的大学生”的客气,给他们开了两间价格稍高但干净些的房间。

安顿下来后,“调研”正式开始。按照计划,他们没有直奔拉揽乡怎雷村,而是在县城及周边几个较大的水族村寨活动。绕青作为“组长”,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向当地老人、村干部询问水族的历史传说、迁徙故事、丧葬习俗、有没有见过“老物件”。卫永刚则拿着相机和笔记本,到处拍照(主要是地形、建筑、生活场景),记录,偶尔用罗盘和步测做一些“地形测绘”。田三九和李炮忠实地扮演着助手角色,帮忙拿东西,维持秩序(防止好奇的小孩围观搞破坏)。

他们表现得笨拙而认真,符合人们对“下来体验生活、做点不痛不痒调查”的大学生的刻板印象。当地人对他们好奇多于警惕,尤其是绕青,年轻秀气,态度诚恳,很能博得好感。从一些老人的只言片语中,他们确实听到了关于“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山里有古怪”、“以前挖到过铜鼓”之类的模糊信息,但往往语焉不详,且与鬼神传说、村寨禁忌纠缠在一起,真假难辨。

几天后,他们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顺理成章”地将调查重点转向拉揽乡。有了“大学生”身份和县里招待所的住宿记录作掩护,这次他们租车、问路都顺利了许多。虽然司机和路人听到“怎雷”时,眼神还是会有些闪烁,但至少愿意指路,并含糊地提醒“那边路不好走”、“寨子偏”、“老人话不多”。

再次站在通往怎雷寨的崎岖山路口,四人都换上了更适合跋涉的衣裤,但外面依旧套着“文化衫”或印着“南昌大学”字样的外套。背包里,除了真正的调查工具,也隐秘地藏着那些“特殊装备”。

这一次,他们走得“光明正大”。遇到在山间劳作的村民,绕青会主动上前,用练习了无数遍的台词打招呼,说明来意,并送上准备好的、从县城买的廉价糖果或香烟。大部分村民只是好奇地打量他们几眼,用生硬的汉语简单回答几句,便继续忙自己的。但也有人,尤其是些眼神浑浊、脸上皱纹如沟壑般的老人,在听到“怎雷”、“老东西”等字眼时,会流露出明显的警惕和回避,甚至摆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卫永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一边做着“测绘记录”,一边用余光仔细观察地形地貌,与自己手绘的草图暗暗印证。越靠近上次发现异常的区域,他心中的预感越强烈。这里的山势走向、水流分合,隐隐符合某种古老的、非中原的“葬式”理念。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比别处更凝滞、更古老的气息。

终于,在接近那片背阴陡坡时,他们被几个蹲在路边抽烟的、皮肤黝黑的水族汉子拦住了。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壮汉,眼神锐利,腰间挎着砍刀。

“你们,做么子的?”汉子用生硬的汉语问,目光在四人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田三九和李炮那掩藏不住的精壮体格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绕青赶紧上前,拿出学生证和介绍信,脸上挤出最真诚无害的笑容:“大叔您好,我们是南昌大学的学生,来做社会调查的,想了解咱们水族的文化和历史。听说怎雷这边风景好,古老传说也多,就过来看看。”

汉子接过证件,翻来覆去地看,又递给旁边一个略识字的同伴。同伴看了半天,点点头,低声用土语说了几句。汉子脸色稍缓,但戒备未消:“这里没得啥子好看,路也险,你们细皮嫩肉的,莫往里走了。早些回去。”

“我们就拍几张照片,记录一下地形和植被,是我们的作业要求。”卫永刚适时开口,语气平淡,举起手里的相机示意了一下,“不会打扰寨子里的乡亲。”

汉子盯着卫永刚看了几秒,又看了看他们身上背的“正规”设备,挥挥手:“要拍就快点,莫要乱走,更莫要动山上的石头泥巴。这山,有山神管着的,乱动要遭祸事。”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带着警告。

“明白,明白,我们就是看看,绝对不乱动。”绕青连忙保证。

汉子这才带着同伴,扛起地上的柴捆,一步三回头地往山下走了。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田三九才低声啐了一口:“妈的,吓唬谁呢。”

“小心没大错。”卫永刚低声道,目光却已投向那片被藤蔓覆盖的岩壁。上次的标记还在,岩壁上的人工痕迹和隐约的符号,在午后斜阳的照射下,似乎比上次更清晰了一些。他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几张远景和地形照片,又让绕青拿着笔记本,装模作样地记录“植被样本”和“岩石特征”。

李炮则“尽职”地拿着标尺,在不远处量来量去,实则是在用脚步丈量那片异常土壤区域的范围。田三九警戒着四周。

这一次,他们看得更仔细,也更心惊。那些岩画符号,虽然残缺模糊,但风格古朴怪异,绝非中原系统,倒与资料里提到的古代西南少数民族岩画有几分相似。更重要的是,卫永刚在岩壁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石缝里,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不是人工制品,而是一种特殊的、颜色深暗近乎紫色的泥土,夹杂着极细微的、闪亮的云母碎片。这种土质,与他之前取样的土壤截然不同,更细腻,更“纯净”,像是经过特殊筛选或处理过。

他不动声色地用标本袋取了一小撮,贴上标签:“特殊土样-01”。

他们没有停留太久,拍完照,做完“记录”,便按照原路下山,甚至在离开前,还特意向山下寨子的方向挥了挥手,做出告别状。

回到三都县城招待所,关上门,拉上窗帘。四人围在一起,看着卫永刚摊在床上的新发现:清晰的照片,详细的记录,还有那一小袋诡异的紫色泥土。

“刚哥,这土……”田三九捻起一点,在指尖搓开。

“不像天然形成的。”卫永刚眼神锐利,“像是……墓土。但和中原的墓土,又不太一样。”他想起了爷爷提到“夜郎”时说过的“邪性”,心中那种莫名的悸动更加强烈。

“那岩画呢?还有那几个拦路的,说的‘山神’……”绕青有些不安。

“不管是山神还是别的,”卫永刚将泥土小心收好,“都说明这地方不简单,有讲究,有禁忌。我们这次,只是探路。下次来,就不是‘大学生调研’了。”

他望向窗外,黔南的群山在暮色中呈现出深沉的墨蓝色,沉默而威严。这次披着“学袍”的潜入,比上次赤手空拳的探路,收获了更多信息,也感受到了更深的阻力。那紫色泥土和诡异的岩画,像无声的邀请,又像严厉的警告。

“南昌大学民族研究”的伪装,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得以窥见这片神秘土地的一角。但窗户后面,是更深沉的黑暗,以及可能沉睡其中的、与中原文明迥异的“夜郎秘宝”。下一次,当他们褪去这身伪装,露出盗墓者的獠牙时,等待他们的,将是更严酷的自然考验,更难以揣度的人心,以及那些隐藏在传说与禁忌之后的、真正的危险。

卫永刚抚摸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那下面藏着他们真实的野心。学者的外衣,还能披多久?当这层伪装被撕破时,他们面对的是宝藏,还是吞噬一切的深渊?群山不语,夜幕四合,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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