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的夏天,像一块被水反复浸泡又晒得半干的抹布,湿黏、闷热,散发着一种万物缓慢腐败的气息。出租屋的窗户大敞着,却透不进一丝风,只有远处工地的打桩声和街市隐约的嘈杂,混着屋内挥之不去的霉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地下世界的土腥气。
分赃后的亢奋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空虚。钱,厚厚地藏在各自最隐秘的地方,触手可及,却无法带来真正的安宁。李玄嗣的离开,像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在每个人心里,提醒着他们正在从事的行当,与某种更“干净”的生活之间,存在着怎样难以逾越的鸿沟。
卫永刚靠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躺椅上,闭着眼,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把他用惯了的短柄探铲。铲头被擦拭得锃亮,映出窗外昏沉的天光。田三九在墙角仔细地擦拭、保养他那把“黑星”,每一个零件都拆开,上油,再组装,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李炮坐在门槛上,对着一个小本子,用粗壮的手指笨拙地练习写字,是绕青教他的,说以后“记账用”。绕青则在公用水池边,用力搓洗着几件沾满泥渍的衣服,水花溅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日子仿佛被这黏腻的热度和短暂的停滞拖慢了。没有新的目标,没有“活儿”,积蓄在快速消耗——房租、饭钱、打点关系、补充损耗的工具和药品。公中的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焦虑,像看不见的霉菌,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这天下午,卫永刚独自出门。他没说去哪里,田三九也没问。自从被默认为“主心骨”后,他身上那种沉静和疏离感似乎更重了,有时会一个人出去,很久才回来。
他穿过嘈杂肮脏的街巷,绕过那些散发着腐烂菜叶和污水气味的小市场,走进老城区一条更为僻静、古旧的街道。两旁的建筑多是民国时期甚至更早的木结构骑楼,年久失修,雕花窗棂积满灰尘。这里是旧书店、古玩摊、算命铺子、以及各种经营“传统文化”相关生意的聚集地,真真假假,鱼龙混杂。
卫永刚在一个卖旧书报的摊子前停下。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就着天光修补一本线装书。摊子上堆满了各种泛黄的书籍、杂志、地图,甚至还有更早年份的报纸,用砖头压着,在微风里瑟瑟作响。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蒙尘的封面。忽然,压在几本《红旗》杂志下的一角暗黄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不是书,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粗糙的旧报纸,边角残破,颜色晦暗,显然有些年头了。
他伸手,小心地将那张报纸抽了出来。纸张脆弱,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掉。展开,头版是褪色的红字标题,模模糊糊能辨认出是《人民日报》某年某月的某版,具体日期已残缺。吸引他目光的,是头版下方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报道,配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
报道的标题是:《黔南三都水族自治县发现疑似古夜郎国文化遗存》。报道很简短,大意是当地村民在开荒时,偶然发现了一些造型奇特的青铜器和陶器残片,经初步观察,与历史上神秘消亡的古夜郎国文化特征有相似之处,已引起有关部门注意,但尚未进行系统考古发掘云云。那张模糊的照片,隐约拍的是几件器物,其中一件像是个带耳的铜鼓,另一件则像个蹲踞的兽形器,但细节完全看不清。
“夜郎国……”卫永刚低声念出这三个字。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小时候听爷爷提起过,在提到西南地区的“大墓”、“奇葬”时,偶尔会带着敬畏的语气说起“夜郎”,说那是“汉朝时候西南边陲的强国,后来莫名其妙就没了,传说王陵里埋着跟中原不一样的宝贝,但山高林密,瘴气重,去的人少,出来的更少”。爷爷当时说,那地方“邪性”,不是一般人能碰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报纸上“三都水族自治县”那几个字。贵州。真正的西南腹地,十万大山,少数民族聚居,语言不通,风俗迥异。比南昌,更要陌生和险恶百倍。
“老板,这报纸,什么时候的?”卫永刚问摊主。
老头抬起昏花的眼睛,瞥了一眼:“哦,那个啊,有些年头喽,怕是有十年往上咯。从废品站收来的,不值钱,你要?给两毛钱拿走。”
卫永刚从兜里摸出两毛钱硬币,放在摊上,将报纸仔细叠好,揣进怀里。那粗糙的纸张贴着胸口,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时光深处的凉意。
他没有立刻回出租屋,而是在附近又转了很久,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蹲在街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缭绕中,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夜郎国”、“三都”、“未系统考古发掘”这些字眼,还有爷爷那句“邪性”。一种混合着冒险冲动、对未知财富的渴望,以及更深层警惕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银狐说过,南边“水多,泥厚,埋得也深”,规矩不一样。这夜郎古国,无疑属于“埋得深”的那一类。风险巨大,但回报可能也惊人。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在南昌,看似立足,实则无根。螺丝岭一墓的收获,不足以支撑太久,也暴露了他们作为外来者的脆弱。需要一个新的、更远、更偏、但也可能更有“价值”的目标,来凝聚团队,来获取更大的资本,来……证明些什么。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街灯次第亮起,卫永刚才掐灭最后一支烟,起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沉重,却也坚定。
——
推开出租屋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和劣质饭菜气味的暖流扑面而来。田三九和李炮正就着一盘炒青菜和几个馒头吃饭,绕青在收拾碗筷。看到他回来,三人都抬起头。
“刚哥,吃了没?给你留了馒头。”绕青招呼道。
卫永刚摇摇头,走到八仙桌旁,从怀里掏出那张折叠的旧报纸,在油渍斑斑的桌面上缓缓铺开。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泛黄脆弱的报纸,像一片来自过去的幽灵。
“看看这个。”他指着那篇小报道。
田三九叼着馒头凑过来,眯着眼辨认:“夜郎国?啥玩意儿?唱戏的?”
李炮也伸着脖子看,但他识字不多,看得费力。绕青擦干手,也好奇地围过来。
卫永刚简单复述了报道内容,以及他记忆中爷爷关于夜郎国的零星说法。“在贵州,大山里头,少数民族地方。报道说是‘疑似’,还没正式挖。时间过去这么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田三九听完,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嗅到血腥味的狼:“没正式挖?那就是说,地下的东西,还躺在那儿?”他搓着手,“夜郎国……听名字就带劲!肯定有好东西!刚哥,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卫永刚目光扫过三人,“南昌这边,我们刚站稳,但螺丝岭那种墓,可遇不可求。而且我们毕竟是外来的,时间长了,容易被人盯上。这夜郎国的线索,虽然渺茫,但说不定是个机会。去那种偏远地方,反而可能安全些,机会也大些。”
“贵州?那么远!”绕青惊呼,“听说那边全是山,路不好走,人说话都听不懂!而且……少数民族,规矩多,惹不起的。”
“规矩多,才说明没人轻易敢去,东西可能还在。”田三九反驳,他显然被“未发掘”和“古国”这两个词刺激得兴奋起来,“刚哥,我觉得可行!咱们有手艺,有家伙(他拍了拍后腰),怕什么?总比在南昌干耗着强!去干一票大的!”
李炮看看卫永刚,又看看田三九,瓮声瓮气地说:“刚哥,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山里,我不怕。我还会放炮开山呢。”
卫永刚看向绕青。绕青咬着嘴唇,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犹豫和恐惧。贵州对她来说,是比南昌更遥远、更不可知的世界。但她想起怀里那还没焐热的三千块钱,想起不用再去火车站“绕青”的日子,想起在这个小团伙里刚刚找到的一点“位置”和“价值”。她怕,但她更怕回到过去那种朝不保夕、人人可欺的生活。
“……去也行,”她最终小声说,声音有些发颤,“但……得多准备点东西。那边的药(指药品)、吃的、用的,还有……怎么跟当地人打交道,都得好好想想。我……我可以再去打听,看有没有跑贵州货运的司机,或者那边过来的人,问问情况。”
“对,绕青说得对。”卫永刚肯定了她的想法,“这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要去,就得计划周全。地图、路线、当地情况、伪装的身份、进山的理由、需要的特殊装备和补给……一样都不能少。而且,我们得先派个人,去探探路。”
“我去!”田三九立刻说,“我脚力好,眼睛毒,一个人方便。”
卫永刚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三九,你脾气急,容易惹事。而且,团队不能没有你压阵。”他看向李炮,“炮仔,你和绕青留下,看好家,继续打听南昌这边零散的‘小活’,维持开销,也顺便看看能不能搞到去贵州的‘路条’(指介绍信或伪造证件)和更专业的山地装备。我和三九,”他顿了顿,“先去一趟。”
“刚哥,你亲自去?”田三九问。
“嗯。有些东西,得亲眼看看,亲自判断。”卫永刚的目光落回那张旧报纸上,仿佛要穿透泛黄的纸面,看到千里之外云雾缭绕的黔南群山。“如果真有眉目,我们再全体动身。如果没有,就当踩个点,熟悉下西南的路数。”
计划,就在这个闷热难当的夜晚,在这间弥漫着汗臭和野心的出租屋里,初步定了下来。目标:贵州,黔南,三都水族自治县,那篇十多年前旧报纸上提到的、疑似夜郎国遗存之地。
一张偶然发现的旧报纸,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新的、更大的波澜。它指引的方向,比南昌更加蛮荒,更加莫测,也潜藏着更惊人的财富与危机。卫永刚团队,这个刚刚经历了第一次成功与分裂的盗墓团伙,即将把目光投向中国西南最神秘的群山之中。一场跨越千里、深入不毛的冒险,拉开了序幕。而他们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一片笼罩在历史迷雾与自然险阻下的土地,以及那土地之下,可能沉睡着的、与中原文明截然不同的、充满诡异与诱惑的“夜郎秘宝”。
窗外,南昌的夏夜依旧闷热。但屋内的四个年轻人,却感到一股新的、带着寒意的风,似乎正从遥远的西南方向吹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