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夜观草悟道后,李若愚的生活便进入了某种规律的循环。
每日卯时三刻起身,于院中老槐树下静坐半个时辰,感受晨光初现时天地间那缕最纯净的生机。守拙老人并不传授具体招式或秘法,只是让他“看”——看树叶脉络,看石上苔痕,看云影移过山峰的轨迹。
“拙峰之道,不在争,而在存。”第七日清晨,守拙老人在李若愚看完一轮日出后缓缓开口,“万物存于天地,各有其理。你看那朝霞,光华灿烂,却不过片刻;再看这老槐,年年落叶,岁岁新发,已在此立了三百年。”
李若愚若有所思。
他知道这是师傅在点拨他——不要急于追求那些转瞬即逝的“机缘”或“爆发”,而要像拙峰本身,像这棵老槐,扎根深厚,以岁月为养分。
“弟子明白。”他恭敬应道,“只是……若万物皆顺其自然,修行者逆天争命,岂不是相悖?”
守拙老人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问得好。你且看这山。”
他指向拙峰之外那些灵光缭绕的山峰:“星峰弟子引星辰之力淬体,是借天势;剑峰弟子磨砺剑意斩破虚妄,是修己心。这都是‘争’。但我拙峰问的是——在你借势、修心之前,你可知‘天’为何物?‘己’又是何物?”
李若愚浑身一震。
这番话若由旁人说来,或许空泛。但结合《遮天》原著中李若愚最终领悟的“自然大道”,其中深意便如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
是啊,叶凡走的是以力证道、战天斗地的路,那是主角的路。而他李若愚,或者说“拙峰”的路,或许是先理解这“天”,理解这“地”,理解构成这方世界的“道”与“理”,再谈其他。
“多谢师傅指点。”这一次,李若愚的躬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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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李若愚的苦海终于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从蚕豆大小,缓缓扩张到了核桃大小。虽然依旧浑浊,不见金光,但神力流转间却多了一丝奇特的韧性——那是他日夜观察草木、山石、云霞后,不知不觉融入苦海的一缕“自然气韵”。
这一日,守拙老人将他唤至峰顶那座最破旧的主殿前。
殿门匾额上的字早已斑驳难辨,殿内空旷,只有几排歪斜的木架,上面堆着些蒙尘的竹简、兽皮卷,还有不少残破的玉简。这里便是拙峰的藏经阁——如果这也能算藏经阁的话。
“从今日起,你每日午后在此整理两个时辰。”守拙老人淡淡说道,“不必刻意去读,只需将灰尘拂去,将破损处大致修补,把散乱的归位即可。”
李若愚看着这满室“废品”,心中却是一动。
他记得原著中提过,拙峰传承虽断,但历代峰主都有将心得感悟随手记录的习惯,只是后人无法辨认,便都堆积于此。或许……这看似惩罚的杂役,反而是接触拙峰真正传承的契机?
“弟子遵命。”
守拙老人点点头,佝偻着背离开了。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说了一句:“有些东西,用眼睛看是看不真切的。”
李若愚心中再震,望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殿外阳光中,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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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藏经阁的工作枯燥至极。
大部分竹简上的文字都是太玄门通用的基础功法,残缺不全,对李若愚毫无价值。兽皮卷则多是些前辈游历的随手记录,字迹潦草,内容琐碎。那些玉简更麻烦,其中神识烙印早已随时间消散,只剩空白。
但李若愚做得极有耐心。
他打来清水,一块布巾,从最角落开始,一卷一卷地擦拭、整理。当手指触碰到那些冰冷玉简或粗糙兽皮时,他会刻意放慢呼吸,尝试用那一缕微薄的“自然气韵”去感应。
头三天,一无所获。
第四天下午,当他整理到西侧第三排木架底层时,手指拂过一枚颜色暗沉、毫不起眼的灰玉简,苦海忽然轻轻一颤。
那感觉极其微弱,像是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稍纵即逝。
李若愚心跳加快,面上却不露声色。他若无其事地将这枚玉简握在手中,继续擦拭旁边的竹简,直到两个时辰的整理结束,才将其小心地揣入怀中带回了住处。
夜幕降临,油灯如豆。
李若愚将那枚灰玉简置于桌上,却没有立刻用神识探查——以他现在的修为,强行读取陌生玉简极其危险。他只是静静看着,回想下午那一瞬间的感应。
“不是灵力波动……更像是一种‘共鸣’?”他喃喃自语。
他闭上眼,将白日修炼积攒的那一丝“自然气韵”缓缓运转,并不外放,只是让它如薄雾般弥漫在苦海之上。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玉简表面。
嗡——
玉简忽然发出极轻微的震颤,表面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一角粗糙的刻纹。那纹路极其古朴,不像文字,倒像是……一道山峦的轮廓?
李若愚凝神细看,那山形矮小浑圆,毫无锋锐之气,却莫名让人觉得厚重。
“这是……拙峰的形状?”
他心中刚升起这个念头,玉简表面的山形纹路忽然流动起来,化作一股温润的信息流,顺着他的手指,缓缓流入识海。
不是功法,不是秘术,而是一段极其简短的感悟:
“山不言高,自极天。水不言深,自极渊。拙峰三百丈,见云时,云在脚下;见星时,星在头顶。高耶?低耶?”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李若愚睁开眼,玉简已经彻底暗淡,变成一块普通的灰石。但那段话却深深烙印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高耶?低耶?”他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
是啊,世人皆道拙峰低矮贫瘠,是废峰。可站在这三百丈的山顶,看到的云和星,与其他千丈高峰看到的,又有什么不同?
重要的不是山的高度,而是看山人的心的高度。
这一刻,他苦海中那核桃大小的浑浊气旋,忽然自发加速旋转起来。一缕比发丝还细、却凝实无比的灰色神力,从苦海中心缓缓升起。
这缕神力没有金光灿烂,没有异香扑鼻,它朴实得像一块山石,厚重得像一捧泥土。
但它出现的那一刻,李若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脚下这座山峰之间,似乎多了一根无形的线。
“命泉……这就是命泉神力的雏形?”他内视苦海,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
虽然距离真正的命泉境还有很长的路,但这缕灰色神力的诞生,意味着他的方向对了!《拙经》与自然感悟的结合,正在为他开辟一条独一无二的修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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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李若愚的生活更加规律。
晨起观想,上午练气,午后整理藏经阁,傍晚则在后山那处平台静坐,看日升月落。
藏经阁中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枚能引起共鸣的玉简,但他并不着急。每日两个时辰的整理,本身就像一种修行——在寂静中与灰尘为伍,在残缺中寻找完整,在遗忘中触碰时间。
这一日,他正在修补一卷兽皮卷的破损处,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不是守拙老人那缓慢沉稳的步子,而是轻快中带着些许犹豫的脚步声。
李若愚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轻弟子站在门口,约莫二十岁,面容清秀,眼神却有些躲闪。他记得这人——是拙峰另一位师兄,名叫陈凡,比他早入门五年,如今是苦海境中期修为,平日多在峰下杂役院帮忙,很少上山。
“陈师兄?”李若愚放下手中的活计。
“李、李师弟。”陈凡走进来,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听说你在整理藏经阁……我、我能不能也来看看?我不会打扰你,就在旁边看看。”
李若愚有些意外。拙峰弟子稀少,彼此间交流本就不多,陈凡更是性格内向,今日主动前来,实在罕见。
“当然可以,师兄请便。”他点点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陈凡在木架间慢慢走动,手指拂过那些蒙尘的竹简,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李师弟,你……真的觉得这些东西有用吗?”
李若愚动作一顿:“师兄何出此言?”
“我们都明白,拙峰没有未来。”陈凡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苦涩,“我来五年了,修为几乎停滞。师傅他……很好,但不教我们真正的神通。其他峰的弟子,苦海境就能学御剑、学符箓,我们呢?只能看山看水,做些杂役。”
他转身看着李若愚,眼圈有些发红:“我听说星峰最近在招收外门杂役弟子,虽然地位低,但至少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传承。我……我想去试试。”
李若愚沉默了片刻。
他能理解陈凡的绝望。在这样一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没有希望是最残忍的事。原著中的拙峰,在叶凡到来前,也确实有弟子陆续离开。
但现在的李若愚,已经不是那个懵懂少年了。
“师兄。”他放下兽皮卷,走到窗边,指着外面那棵老槐,“你看那棵树,它长在这里多少年了?”
陈凡一愣:“大概……两三百年?”
“它从未离开过这座山峰。”李若愚缓缓道,“风雨来时,它弯曲;烈日当空,它荫蔽;冬雪压枝,它等待。它不羡慕山下的桃李芬芳,也不羡慕远处的松柏参天。它只是在这里,一年年地活着,长着自己的年轮。”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陈凡:“师兄,你问我这些有没有用。我无法回答。但我知道,如果连我们自己都相信拙峰是‘废峰’,那它就真的是了。”
陈凡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深深看了李若愚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藏经阁。
李若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石阶下,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他无法强留。只是心中那份“要改变拙峰命运”的念头,又坚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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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李若愚没有修炼。
他提着一盏灯笼,独自走上后山那处平台。今夜无月,星河格外璀璨,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跨天际——那是北斗星域独有的“星辉河”。
他盘膝坐下,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陈凡的离开,那枚灰玉简中的感悟,自己体内新生的灰色神力,还有未来五百年将发生的种种……
“我必须更快。”他喃喃自语。
按照现在的速度,三年突破命泉境或许能做到,但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资粮”——不只是灵气,更是对“道”的理解,对这个世界规则的认知。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原著中曾提到,在叶凡降临前大约四百年,东荒南域曾爆发过一次小规模的“地脉潮汐”,几处古矿脉灵气外泄,造就了一批散修高手。而其中一处潮汐节点,似乎就在太玄门往西八百里外的“黑风沼泽”附近!
那是一次无人知晓先机的机缘!因为地脉潮汐来去匆匆,等各大势力察觉时,灵气早已散尽。只有当时恰好在那附近的少数修士,吸收到了最精纯的地脉灵气,夯实了道基。
“黑风沼泽……现在是哪一年?”李若愚迅速回忆这具身体的记忆。
太玄历三千七百二十一年春。
如果没记错,地脉潮汐爆发的时间应该是太玄历三千七百二十五年秋!
还有四年零六个月!
李若愚的心脏狂跳起来。
四年时间,足够他突破到命泉境,甚至更高。届时以拙峰弟子身份外出游历,顺理成章。只要能赶在潮汐爆发前抵达黑风沼泽附近……
“这就是先知先觉的力量。”他握紧拳头,眼中光芒闪动。
不需要去抢夺那些众所周知、危险重重的机缘。只需要在这些无人知晓的“节点”上,提前落下一子。
他抬头望向星空,仿佛能透过无尽虚空,看到那条正在冰冷宇宙中航行的九龙拉棺。
“叶凡,我们还有时间。”他轻声说道,“这一世,我不会只做你路上的旁观者。”
山下传来守拙老人悠扬的箫声,呜咽如风,穿过松林,掠过石阶,最终消散在星河之下。
拙峰依旧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中,一些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就像深秋埋入地底的种子,等待着一个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