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桑塔纳停在大院门口,这年头这车比什么证件都好使。
车门打开,先是一只半跟黑皮鞋,紧接着是深灰色的西装套裙,头发烫得一丝不苟,脖子上系着一条暗红色的丝巾。
沈玉兰来了。
陆川的母亲,省文工团退下来的副团级干部。
她没像寻常泼妇那样大呼小叫,而是站在车边,先是用白手帕掩了掩鼻子,眉头微皱像是闻到了什么不洁的气味。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年轻女人。
白衬衫,米色长裤,拎着小皮箱,戴着无框眼镜,看着斯文透着股书卷气。
“这就是陆川住的地方?”
沈玉兰目光在灰扑扑的筒子楼上扫了一圈,语气不重,却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审视,
“到底是这基层锻炼人,也就陆川这孩子实诚,这种艰苦环境也能待得住。”
“姑妈,您慢点,小心脚下。”
年轻女人苏青扶着沈玉兰,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吞,眼神里却带着点藏不住的优越感,
“表哥是为了国家科研嘛,条件是艰苦了点。不过……这里的治安环境,看着确实让人有些担忧。”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被押上警车的林婉两口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汐站在楼道口没动。
她看着这一老一少走过来,手里捏着刚才那张借条嘴角勾了勾。
原书里这位婆婆最擅长的就是拿“身份”和“修养”压人。
嫌原主出身低没文化,一心想把身边这位“海归”苏青塞给陆川,美其名曰“精神伴侣”。
上辈子原主被这两人联手挤兑得自卑到了尘埃里。
但现在?
林汐低头看了眼身上质地精良的棉布裙,又摸了摸兜里的特供随身听。
既然来了,那就好好过过招。
“妈,您怎么来了?”
林汐站在台阶上,打了声招呼。
既不热络也不失礼,像接待一位来视察的领导。
沈玉兰脚步一顿,目光有些锐利地落在林汐身上。
以前这儿媳妇见着她,哪次不是唯唯诺诺手足无措?
今天这气度倒像是变了个人。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能不来吗?”
沈玉兰微微扬起下巴,语气拿捏着分寸,
“林汐,虽然陆川不在家,但你也代表着陆家的脸面。我听说大院里有些关于你不检点的风言风语?咱们这种家庭,名声最重要,若是真的……”
“姑妈,您先别急。”
苏青在旁边柔声插话,看似劝解,实则补刀,
“表嫂毕竟年轻,陆川哥一走就是半个月,一个人难免觉得孤单。外头那些传言未必全是空穴来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不过表嫂,既然我们来了,肯定会帮你在省城把这些风声压下去的。”
这一唱一和,不脏字不带,直接把“耐不住寂寞”和“确实有事”给定性了。
周围还没散去的邻居虽然不敢大声议论,但也都在竖着耳朵听。
林汐轻笑一声,合上手里的团扇,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
“妈,苏小姐,二位这戏唱得不错。”
林汐目光扫过苏青,
“不过苏小姐是学材料的吧?这逻辑学得可不怎么样。苍蝇叮不叮蛋,那是苍蝇的问题,跟蛋有没有缝没关系。就像刚才那只被警察带走的苍蝇,”
她指了指警车,语气骤冷,
“造谣诽谤,破坏军婚,那是要坐牢的。二位要是觉得那里面茶水不错,我也能帮你们引荐引荐。”
沈玉兰脸色一僵,那种端着的架子差点维持不住:
“你……牙尖嘴利!长辈大老远过来关心你,你就这态度?”
“关心分很多种。”
林汐转身往楼上走,背影挺得笔直,
“既然来了就上去坐坐。不过家里没备饭,二位要是嫌我这儿‘艰苦’,出门右拐有国营饭店,请便。”
这态度,简直是不卑不亢到了极点。
沈玉兰气得胸口起伏,苏青更是咬紧了唇。
但看着周围邻居看戏的眼神,两人为了维持体面,只能憋着火跟了上去。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燥热。
沈玉兰目光扫过屋内的陈设。
雪花冰箱、索尼彩电、进口音响……
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掩饰了下去。
她没有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太那样惊呼,而是径直走到沙发主位坐下,身姿端正拿出了开党组会的架势。
“小林啊。”
沈玉兰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语重心长,“我知道陆川这孩子疼人,但这日子不是这么过的。陆川现在是关键上升期,组织上对他寄予厚望。你把家里搞得这么奢靡,要是让有心人看见了,举报一封‘资产阶级享乐主义’,陆川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一顶大帽子,轻飘飘地扣了下来。
林汐坐在对面,手里把玩着团扇,笑了:
“妈,陆川是搞技术的,凭本事拿津贴和奖金,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要是连让自己老婆过好日子都成了罪过,那这国家还发展什么经济?再说了,您身上这套也是上海定制的吧?这也是享乐主义?”
沈玉兰脸色微沉,但这只是铺垫。
她给苏青递了个眼色。
苏青推了推眼镜,从包里拿出一份全英文的文件,并没有直接攻击,而是带着一种学术圈的优越感开口:
“表嫂,姑妈也是为了大局考虑。陆川哥这次的项目涉及到新型高分子材料,我是学这个专业的,导师特批我去西北做技术支援。这种级别的项目,不仅需要脑力,更需要一个能跟他精神共鸣、在事业上对他有帮助的伴侣在身边照顾。”
她顿了顿,目光怜悯地看着林汐:
“表嫂,你怀着孕,文化程度也有限,去了西北也帮不上忙,反而会让陆川哥分心。不如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我姑妈暂管,你安心养胎。毕竟,科研经费紧张,家里的钱得用在刀刃上,比如帮陆川哥购买一些紧缺的进口文献资料。”
这就高明多了。
不是抢钱,是为了陆川的“事业”;不是上位,是为了“技术支援”。
林汐听乐了。
这两人,一个唱红脸讲政治,一个唱白脸讲科学,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没接茬,而是慢条斯理地掏出随身听,按下播放键,把音量旋钮拧到了最大。
“滋滋……滋滋……”
电流声过后,陆川低沉、沙哑,带着独属于他的那种温情与磁性的声音,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回荡起来:
“……林汐,好好吃饭。那边的红枣养人,我托人找最好的换的,给你寄回去……还有,想你了。特别想。”
陆川那句“想你了”在客厅回荡。
声音落下,林汐看着脸色微变的两人,淡淡道:
“苏小姐,物理化学我不懂,但我懂陆川。他这人有个毛病,只吃家常菜只听老婆话。至于财政大权……”
林汐站起身,眼神变冷:
“陆川走前说了,他的钱就是我的命。谁动我的钱,就是动他的命。妈,您要是想让陆川在西北分心,尽管拿走。不过丑话说前头,这钱一动,我就发电报去西北,问问陆总工,是不是连老婆孩子的生活费都要被‘充公’?”
“你敢威胁组织?”
沈玉兰终于绷不住那副慈祥的面孔,手掌重重拍在桌上。
“是您在逼孕妇。”
林汐突然脸色一白,手捂住肚子,身子摇摇欲坠,“哎哟……肚子疼……妈,您这一拍桌子,吓着您孙子了……”
她顺势倒在藤椅上,额头上适时地渗出一层细汗(那是刚才喝热茶憋的),呼吸急促,演得那叫一个逼真:
“医生说了,我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受不得气,受不得累。这要是出了好歹……陆川那脾气您是知道的,这可是他唯一的骨肉……”
沈玉兰脸色微变。
她虽然不喜欢林汐,但对陆家的香火那是看得比命重。
而且她最了解自己儿子,陆川看着冷实则偏执,真要是老婆孩子因为她出了事,母子情分怕是要断。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疼了?”
沈玉兰有些慌了,想起身又拉不下脸。
“饿的……再加上气得……”
林汐虚弱地指了指厨房,
“苏小姐不是说要替陆川‘分忧’吗?不是说要展示‘贤内助’的能力吗?我现在动不了,想喝口热粥,苏小姐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吧?连做饭都不会,去西北怎么照顾陆川?”
苏青愣住了,让她一个海归博士下厨?
“姑妈,我……”
苏青刚想拒绝。
沈玉兰却一把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眼神凌厉:
“去!做给她吃!苏青,你要明白,想进陆家的门,光有学历不行。陆川那个人重情义,你要是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把这个刁蛮孕妇‘照顾’得无话可说,这才是最大的加分项。忍这一时,等到了西北,才是你的主场。”
苏青咬了咬牙。
她看着林汐那副娇弱却得意的样子,心里冷笑: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高知女性的降维打击。
做饭?
那是统筹学和化学反应的结合,难道还能难倒我?
“好,我做。”
苏青站起身,挽起袖子,脸上挂着一丝高傲的冷笑,“表嫂,那你就好好尝尝,什么是科学配比的营养餐。”
然而,苏青显然低估了九十年代筒子楼的厨房险恶程度。
没有煤气灶,只有要生火的蜂窝煤炉子;没有不粘锅,只有一口沉重的大铁锅。
接下来的三天,对于苏青来说,简直是地狱。
她引以为傲的“化学反应原理”在受潮的蜂窝煤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咳咳咳……”
第三天傍晚,楼道里弥漫着呛人的黑烟。
苏青蹲在门口,原本精致的无框眼镜被烟熏得发黑,白衬衫上全是煤灰印子。
她流着眼泪,拿着蒲扇拼命对着炉口扇风,哪里还有半点海归精英的影子,活脱脱一个受气的烧火丫头。
林汐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个苹果啃了一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语气凉凉:
“苏小姐,这火怎么还没生起来?这煤是有杂质,但也得看烧火人的技术。连个煤炉子都搞不定,西北基地的锅炉房你怕是都进不去。”
苏青气得浑身发抖,刚想把手里的蒲扇摔了,大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极具压迫感的引擎声。
众人往外看去,只见一辆挂着省委特批“001”号段牌照的黑色红旗轿车,稳稳停在了院子正中。
车身肃穆,漆面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压住了大院的喧嚣。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邻居们下意识地闭了嘴,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种级别的红旗车出现在这种老旧家属院,那简直就是外星飞船降临。
司机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一只千层底布鞋踏在地面上。
紧接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中山装的老者走了下来。
他虽然拄着拐杖,但脊背挺得笔直,那双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严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拿着公文包、神色紧张的干部,其中一个甚至还是一厂的厂长,此刻正弯着腰一脸惶恐地跟在老者身侧。
“严老,您慢点。陆川同志家就在二楼。”
厂长擦着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引路。
“嗯。”
老者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虽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正在门口择菜的苏青听到这声音,手猛地一抖,手里的不锈钢菜盆“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红辣椒滚了一地。
她顾不得去捡,慌乱地扶着眼镜,透过那层还没擦干净的油雾看清了楼下那个身影。
那一下,苏青脸色大变比刷了大白还难看。
那种来自学术圈底层的恐惧,加上此刻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的羞耻感,让她声音都在发颤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导……导师?!”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翘了实验室的项目跑来这里“争宠”,结果会被学术界的泰斗自己的博导抓个正着!
而且还是在自己满身油烟像个村妇一样择菜的时候!
林汐站在二楼阳台,挑眉看着下面这场面。
这大阵仗,这气场,还有苏青那副像是天塌了的反应。
看来这回来的是尊真大佛。
而且看样子这尊大佛似乎并不知道苏青也在这儿,甚至……
可能根本不是来找她的。
林汐起身,整了整真丝裙摆,迎着落日余晖,看着那辆红旗车笑了笑。
管他是谁,进了这扇门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这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