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料河谷的“土地”并非泥土，而是经年累月沉积、压实、又被风雨反复搅动的工业废渣混合物。踩上去，不是柔软，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介于松散与板结之间的质感，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颜色可疑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气味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喉咙口。远处那些移动的人影，如同幽灵，在废料山丘的阴影间出没，动作大多透着一股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的敏捷。
杨昭拉着晚晴，紧贴着一段相对高大的、由报废车辆和混凝土块堆砌而成的“墙”的阴影前进。他刻意避开了那些看似自然形成的、被人踩踏出的小径——那往往是冲突和陷阱的高发区。铁疤的图纸在这里已经失去精确指导作用，只能提供一个大致方向：向西南，穿过河谷，抵达对面的“剥皮山”隘口，那里是公认的、离开城邦势力缓冲区的标志之一。
但“穿过河谷”四个字，在这里意味着数不清的险阻。
他们没走多远，晚晴就轻轻拽了拽杨昭的衣袖，指向左前方一堆锈蚀的、如同巨型动物内脏般的管道残骸下方。那里，半埋在灰渣里，露出一角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的物质，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正极其缓慢地渗出粘稠的、泛着珍珠光泽的液滴。液滴落在地面，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蚀变凝结物，”杨昭低声道，拉着晚晴迅速绕开，“有强腐蚀性和可能的放射污染。别碰，离远点。”
又前进了一段，绕过一座散发着刺鼻氨水气味的“白色小山”（可能是某种化工废料），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稍宽、足迹杂乱的小径向右延伸，通往一片由破烂帆布和锈铁皮搭建的低矮窝棚区，也就是晚晴之前感应到的那个聚居点。另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倾倒的金属废料掩埋的缝隙，则继续朝着西南方向。
窝棚区方向传来隐约的人声，是粗粝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争吵或交谈，还有金属敲打的叮当声和劣质燃料燃烧的噼啪声。那里可能有他们需要的信息——路线、危险、最近的动静，甚至可能换取一点补给。但风险同样明显：陌生人，尤其是带着孩子的陌生人，在废料河谷是显眼且容易被盯上的肥羊。
杨昭犹豫了。直接穿过缝隙继续前进，可能迷失方向或撞上更未知的危险。靠近聚居点，则意味着主动踏入人群的视线。
就在这时，聚居点边缘的一个窝棚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几声粗暴的喝骂！
“老东西！把东西交出来！”
“昨天‘秃鹫帮’的人看见你从西边‘流泪洞’那边回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别他妈装傻！”
“跟他废话什么！搜！”
几个穿着肮脏皮袄、脸上涂抹着灰黑色油彩以抵御风沙和辐射尘的壮汉，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瘦小身影拳打脚踢。那是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拾荒者，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篮球大小的包裹，任凭殴打也不松手。周围窝棚里有人探头张望，但很快又缩了回去，眼神麻木或躲闪，无人上前。
弱肉强食，废料河谷最赤裸的法则。
杨昭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枪柄，但脚步没有动。他不是救世主，自身难保，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多管闲事。晚晴紧紧抓着他的手，小脸紧绷，眼中闪过不忍，但也明白哥哥的处境。
那老拾荒者似乎被打得不行了，护着包裹的手臂渐渐松脱。一个壮汉狞笑着，伸手去抓那包裹。
就在包裹即将易手的瞬间，老拾荒者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句：“……‘齿轮信标’！我找到了‘齿轮信标’的碎片！”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让那几个施暴的壮汉动作齐齐一滞！就连周围窝棚里那些躲闪的目光，也瞬间重新聚焦过来，带着难以置信和骤然升腾的贪婪！
“齿轮信标？”一个像是头目的、脸上有道狰狞疤痕的汉子猛地蹲下，揪住老拾荒者的衣领，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老瘸子，你说真的？！哪个型号的？多大？！在哪里找到的？！”
“碎片……巴掌大……有编号……‘CH-7’开头的……”老拾荒者喘着粗气，嘴角渗血，但眼神里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放了我……碎片给你们……我知道的入口地点……也告诉你们……不然……”他死死盯着疤脸汉子，“我就把它扔进前面的‘酸液坑’！谁也别想得到！”
疤脸汉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眼中杀机四溢，但更多的是一种投鼠忌器的焦躁。他死死盯着老拾荒者怀中那个破布包裹，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里面的东西。
“CH-7开头……”他低声咀嚼着这个编号，呼吸粗重，“妈的……真的是……‘寂静时代’的早期勘探信标……价值连城……”
寂静时代？杨昭心中一动。是指古修仙文明覆灭后、新生文明尚未建立的那段漫长混乱岁月？还是特指某个更短的、与“寂静之心”有关的时期？
老拾荒者似乎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喘息着继续加码：“不止碎片……那入口……可能通向一个还没被完全搜刮过的旧仓储区……里面……说不定有完整的……”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疤脸汉子和他手下眼里的火焰。完整的旧时代仓储区？那意味着可能存在的、保存相对完好的工具、零件、能源、甚至……知识载体！这在废料河谷，是无价之宝！
“好！好！老瘸子，你够种！”疤脸汉子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东西给我们，地点说出来。我‘疤狼’说话算话，不仅放了你，拿到东西后，分你一成！”
“两成！”老拾荒者咬牙坚持，“先给我一半当定金！不然我宁死不……”
他话音未落，疤狼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拔出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磨得雪亮的砍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劈向老拾荒者护着包裹的手臂！
“找死！”
眼看血光就要迸溅！
砰！
一声并不响亮、但极其突兀的枪声，在废料堆的沉闷空气中炸开！
疤狼持刀的手腕猛地爆开一团血花，砍刀“当啷”一声脱手飞出！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捂着手腕踉跄后退！
他的几个手下顿时懵了，下意识地四散寻找掩体，惊疑不定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正是杨昭和晚晴藏身的“废料墙”阴影处！
杨昭握着手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脸色冷峻。他开枪了。不是出于正义感，而是在那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齿轮信标”碎片，可能指向“寂静时代”乃至“寂静之心”相关的遗迹。入口地点，可能是一个未被发现的、相对安全的藏身点或资源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震慑，需要在这片无法之地，快速建立一种“不好惹”的形象，才能减少后续的麻烦。救下这个掌握信息的老拾荒者，或许能换来急需的情报和暂时的合作。
当然，风险巨大。暴露了武器（手枪在废料河谷是硬通货，也是催命符），彻底得罪了地头蛇“疤狼”一伙。但他别无选择，被动躲藏，在这片赤裸裸的狩猎场，迟早会被更凶恶的“野兽”撕碎。
“谁？！给老子滚出来！”疤狼的一个手下，一个满脸横肉的秃头壮汉，躲在一个废轮胎后面，色厉内荏地吼道。
杨昭没有立刻出去。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晚晴急速说道：“待在这里，别动，别出声。如果情况不对，按照我们昨天看的方向，自己先跑，去那个有红色标记的废卡车那里等我。” 那是他们之前观察地形时选好的一个备用汇合点。
晚晴脸色苍白，但用力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角，又慢慢松开。
杨昭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手枪平举，指向疤狼等人藏身的大致方向。他没有完全暴露在开阔地，依然借助废料堆的凸起作为掩护。
“东西，和地点信息，我要了。”杨昭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模仿着在齿轮区混迹时听来的、那种带着亡命徒气息的语调，“人，我也要。有意见？”
他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瘦弱，但握枪的手稳定得可怕，眼神冰冷，刚才那一枪精准得吓人（更多是运气和距离近）。这种反差，反而在废料河谷这种地方，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威慑力——通常只有两种人会有这种表现：不要命的疯子，或者背景深不可测的过江龙。
疤狼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腕，疼得脸色扭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的暴怒和惊疑。他死死盯着杨昭，尤其是他手里的枪。“小子……你哪条道上的？敢在‘剥皮者’的地盘动‘疤狼’的人？！”
“剥皮者”？似乎是这片区域某个帮派或势力的名字。
“我哪条道上的，不重要。”杨昭枪口微微移动，指向那个秃头壮汉藏身的位置，“重要的是，我现在手里有枪，而你们的头儿需要尽快止血。再废话，下一枪打的就是脑袋。”
秃头壮汉浑身一僵，不敢再吱声。
疤狼眼神闪烁，迅速权衡。对方枪法准，心狠（至少看起来如此），而且明显是冲着“齿轮信标”来的。硬拼，自己受伤，手下未必敢上，就算能拿下对方，自己也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更别提枪声可能引来其他覬覦者或“剥皮者”的巡逻队。
“……好！小子，你有种！”疤狼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东西和这老废物，你拿走！山水有相逢，今天这笔账，‘疤狼’记下了！”
他冲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人架起他，迅速后退，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废料堆后面，连掉落的砍刀都没顾上捡。
杨昭没有放松警惕，枪口依旧指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耳朵竖起来，听着周围的动静。直到确认那几人确实远离，周围窝棚区也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显然都在暗中观望），他才快步走到那个老拾荒者身边。
老拾荒者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抱着包裹，惊魂未定地看着杨昭，眼神里充满了警惕、感激和更深沉的、属于河谷居民的狡黠与算计。
“能走吗？”杨昭问，声音恢复了平时的音调，但依旧冷淡。
老拾荒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咳嗽了几声，吐出带血的唾沫：“腿……被打了一下，有点瘸……但能走。”
杨昭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包裹，没有立刻去拿。“你刚才说的，‘齿轮信标’碎片，入口地点，是真的？”
老拾荒者浑浊的眼睛转了转：“千真万确！小哥，你救了我，我瘸子李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东西可以给你看，地点也可以告诉你！但是……”他顿了顿，“你得保证我的安全，至少……带我离开‘剥皮者’的视线范围。疤狼那杂种，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以。”杨昭干脆地答应，“东西我先保管。你带路，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详谈。别耍花样。”他晃了晃手里的枪。
瘸子李缩了缩脖子，连忙道：“不敢不敢！小哥是明白人！我知道有个地方，疤狼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在西边，离‘流泪洞’不远……”
“走。”杨昭打断他，示意晚晴出来。然后他捡起疤狼掉落的砍刀，递给晚晴：“拿着防身。”自己则保持着手枪在便于击发的位置，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窥视目光中，三人——受伤的老拾荒者，持枪的少年，握刀的小女孩——组成了一个怪异而危险的组合，迅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向着废料河谷更深处、更加混乱和未知的区域走去。
阳光透过厚重的尘埃云，投下毫无暖意的、苍白的光斑。废料堆投下的阴影如同张开的巨口。
新的同盟，带着各自的秘密和目的，在这片遗弃之地上，暂时结成。而“齿轮信标”的碎片，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已经悄然转动，即将揭开锈铁纪元尘封历史中，又一段充满危险与机遇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