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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08

宋忆安连拖带拽,把我弄到了医馆。

“真不用了……”

我扒在医馆的门上,死不松手。

“快死的人了,还看什么病啊?”

“不松手就赔我棺材。”

我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虽说棺材是林修远砍坏的,可毕竟起因是我。

死前,我不想再欠别人什么。

郎中搭脉的瞬间,大惊失色。

“你得的是肺痨?!怎么拖到现在才来看病!”

“不对,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有这么多顽疾?”

我收了手,苦哈哈一笑。

这十年里,我日夜受鞭笞断指之刑。

血肉模糊还要泡在冰冷肮脏的水牢里,被林念儿送来的蛇撕咬身体。

我这身体,早就油尽灯枯了。

我反手露出血肉模糊的手心。

“大夫,不用费心了,反正我也活不久了,给包扎一下就行。”

医馆里一静。

郎中看了看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根一根的木刺被拔出,我疼得满头大汗。

“我可不是答应你要治病,我只是想死的时候好看点。”

“我最珍惜这双手了。”

即便现在它们残缺地像对猪蹄。

宋忆安的脸色晦暗不清。良久后才缓缓开口。

“你不是喜欢这棺材吗?我可以借给你。”

我迷茫地看向他。

“啊?”

“不是,棺材还能借的?”

“那你要收回去的时候,再把我刨出来吗?”

宋忆安勾唇笑笑。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腾出一半给你躺。”

我被惊的手一动,正拔出来的木刺扎得我呲牙咧嘴。

“除了棺材,我也已经备好一块地用来下葬,也可以借你一半。”

我彻底傻眼了。

他对上我震惊的眼神:

“你说做鬼以后会保佑我心想事成,正好我有个愿望,需要你发挥一下神通。”

“而且这么大一个棺材,一个人躺在地下怪无聊的,有你解闷也挺好。”

“这笔交易,挺划算的。”

我呆滞地愣在原地,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说不心动是假的。

有大棺材躺,谁还想去死大街上啊?

他随性地摆弄衣袖:“若是林小姐不愿意,那就算了……”

“我愿意!”

“嗯……但是我死的比你早,你介意我先入住吗?”

“就是差的时间太久,你再用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太能看了……”

我磕磕巴巴地揉着绢子。

“介意。”

他俯下身子,笑得温和。

“所以我的愿望是——你努努力,等和我一起死,好不好?”

09

夜里,我托着腮,看宋忆安修复棺材。

他说毕竟是要躺几百年的窝,自己修的放心些。

我嘲笑他。

“你不让师傅插手,以后塌了,我就把你推出去塞缝。”

他表情悠然。

“放心,咱俩一人躺一边,稳定性很好,不会塌的。”

刀痕修复好后,他缩在棺材里故作神秘地捣鼓。

我探头要看,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最喜欢爹娘给我讲大英雄的故事,我把故事刻在棺材里,以后死了能每天看。”

他握住我残缺的手,把刀笔塞进掌心。

“你喜欢什么?也雕刻上来。”

我像触电般松开手,讪讪把残缺的手缩进袖子。

自从残疾后,我再不敢拿起笔。

逃避的手却被他一把握住。

“你喜欢画,那咱就画一幅画。”

他把我的手握在掌心,在棺材内壁动起来。

一个圆圈,几个横道。

一个太阳。

两个太阳。

三个太阳。

……

在画了十个太阳后,我泪流满面。

“你画的也太丑了。”

过去十年,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从狭小的铁窗伸出手去。

想要触摸遥不可及的阳光。

可当我真的站到阳光下时,又只能随时戴着面纱。

那些温暖,活着时候始终碰不到。

这下好了。

等死了,有十个太阳陪着我。

我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一直忘了问你,你为什么要买棺材啊?”

看着不像快死的样子。

他抬头看我:“出征前准备好后事。”

看着稚气未脱,竟还是个将士。

“那为什么一定非它不可呢?”

“我爹娘的衣冠冢用就是这棺。”

他眉眼垂下,声音很轻。

“听老人家说,若是用一样的棺下葬,死了之后就能团聚。”

“我八岁生日那天,我娘说,他们去打一场毫无悬念必胜的仗,回来再给我庆生。”

“可因为奸佞暗中苟且,他们全军覆没,尸骨尽焚,再没有回来。”

“如今奸臣未除,可胡人已经杀入中原,我必须出征……但不一定回的来了。”

“我想提前做好准备,省的那天到了,寻不到找爹娘的路。”

我的嗓子一僵,突然不知说点什么。

他放下刀笔,拍干净手里的木屑,拉我起来。

手心暖的烫人,比天上的太阳都更炙热。

“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你了。”

“阿鸢,努努力,活下去。”

我眼角一阵酸涩,慌乱低头。

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我避无可避。

脸一阵滚烫。

仿佛我仰望许久的太阳,终于第一次落到了我的身上。

10

治肺痨的药很苦。

苦到我五官缩成一团,也咽不下去。

宋忆安为此把整个果脯摊都买了回来。

可治疗肺痨晚期还得针灸之术。

整根指头长的粗针,从头到脚扎一身。

想到水牢里的针刑,我下意识地胆战。

我死死扣着医馆的木门,可怜巴巴求饶,不肯进去。

“哥!哥!喝药就够了吧,就不用针灸了吧。”

“我觉得不针灸也够活的了。”

宋忆安板起脸。

“你怎么答应我的?不听话我就只分你三分之一个棺材,挤死你。”

我耍无赖地呲牙。

“没事,我瘦,三分之一也够我睡了。”

嬉笑打闹间,我的表情猛地一沉。

宋忆安的身后,是满目憔悴的林家四人。

“阿鸢!我们找你都找疯了!”

“生病了怎么不回家?把全家人急死了,知不知道!”

娘哽咽不止,几日不见,头上白发都多了许多。

对我恶语相向的二哥也气势不再。

此时只站在娘身后,眼眶发红,满眼愧疚。

“阿鸢别怕,哥哥翻遍医书,也会治好你。”

看样子,是状纸送到了。

所以,我说的都不信,别人说的就信是吧?

还是确认我真的快死了,开始忏悔了?

看他们这副样子,我下意识干呕。

大哥冲上前来,神情紧张。

“怎么了?”

我冷笑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

“你们惺惺作态的德行,把我恶心到了。”

众人神情一滞。

“找我干嘛?不是说我不再是林家人,让我死远点吗?”

大哥红了眼睛:“阿鸢,我们说的都是气话,家人哪有隔夜仇?”

“哥哥已经知道错了,快跟我们回家吧!”

“你这情况,不能再拖了,别拿自己身体置气。”

说罢,就强硬上手拉起我来。

宋忆安把我护到身后,脸色阴沉。

“跟你回去干什么?再被你们那个养女陷害,还是再被你们送进水牢?”

他们这才注意到我身旁的男人。

爹皱起眉:“他是谁?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和陌生男子拉拉扯扯?”

我冷笑一声:“这算什么?水牢的时候,我还赤身裸体和许多男人泡在一起呢!”

“那时候,你们不也没意见?”

爹娘神色一僵,张了张口没了声音。

可笑至极,都这时候了,还自以为是地教育我。

“忘了告诉你们,我已经去户部改了姓,现在叫宋鸢。”

“我和你们林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们也不必想着教育我,听的我心烦。”

爹一脸难以置信。

可在看到我甩过去盖着官印的文书后,表情瞬间凝固。

“你竟然背着我们改了姓?就算你心中有怨气,也不能这样做啊!”

“我们是错怪你了,可送你进大狱还不是为了你好?”

“再说你损失了什么?出来后给你好吃好喝,所有后路都帮你铺好了……”

“够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冷声打断。

“我损失了什么?”

我冷笑一声,不顾路人的指点,一把扯下遮丑的帽帷。

丑陋的头皮上贴着几绺枯发,下巴消瘦尖的吓人。

脖颈往下布满隐约的鞭痕,断了一半的手掌在太阳下十分骇人。

“我再也不能穿好看的衣裙了!再也不能正大光明直接示人了!再也不能拿起画笔!再也不能进翰林院了!”

“甚至!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这一切,都拜你们所赐!”

“我的亲爹亲娘!亲哥哥!”

“后路?你们倒是说说,这样的我,还能有什么后路?”

娘被问的一怔,声音微颤。

“不是的,我们早给你选好了一位夫婿,他会照顾你一辈子,爹娘和你哥哥永远给你撑腰。”

“再说翰林院,你大哥已经是宫廷画师了,你一个女儿家,没必要再去抛头露面,多苦啊……”

爹痛心疾首,打断娘的话。

“阿鸢,你怎么能和亲爹亲娘如此计较?”

“我们含辛茹苦把你拉扯长大,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吗?”

“你再怨再气,也不该因为嫉妒林念儿,就做出这等不认祖宗的事啊!”

手里紧攥的帽帷突然被一只大手抽走。

宋忆安目光沉沉,小心翼翼地帮我系上系带。

他冷嗤一声,薄唇勾起。

“嫉妒?”

“你们是说,她嫉妒她原本就拥有的东西吗?”

“不如说,是你们先拿走她的一切,转头给了别人!”

“错了就是错了,找那么多借口做什么?”

“哦对,你们林家不是讲究错了必须惩罚吗?”

“那不如你们也把自己送进水牢,泡上十年,怎么样?”

11

四人愣在原地。

宋忆安嘲讽勾唇:

“真是双标啊!打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痛了。有什么脸来这里教育人?”

“阿鸢,我们走。”

他拉起我的手,头也不回。

走路带风,帅没边了。

这次,林家人没有追上来,只是换着样地往宋忆安家门口送东西。

大到千年的灵芝、百年的洋参,小到胭脂水粉、金簪首饰。

宋忆安问我:“要都给他们丢回去吗?”

我摇摇头,眼也不眨统统收下。

为什么不收?这都是我替他们养女坐牢应得的赔偿。

其实,小时候爹娘和哥哥是很宠我的。

自从林念儿来了,一切就都变了。

林念儿父母是两袖清风的清官,却无故葬身火海。

爹娘每每看她,都会想起当年被奸臣暗害的旧事。

于是收养林念儿后,待她如同亲女,极尽宠爱。

我从未就此吃醋,并且我很宠爱这个妹妹。

可后来,我发现她总是演戏。

刚开始,她陷害我只是小打小闹,争的不过是些吃食玩意儿。

争执起来,每每她一哭,爹娘想到她家人,就都信了她。

我只当是她性子敏感,没有过多计较。

直到入翰林院前日,她当众在家宴上陷害我,更买通下人诬陷我。

千夫所指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起,一切都变了。

我最爱的家人,竟半句都不信我。

不过现在,他们信或是不信,我一点都不在意了。

我认定的家人,只有拼一口棺材的宋忆安。

12

日子一天天过去,药越来越苦,我却日渐虚弱。

苍白的仿佛一阵风就带走了。

宋忆安看我总是愣愣地看着窗外,就为我买来笔砚,鼓励我再度拿起画笔。

我试了试,虽然技艺差的多,好在还能看。

可我却不知画点什么。

自从面对过生死之重后,那些花鸟景物对我而言,都不过浮华尔尔。

他带我去了周边的村子采风。

村子里,挨家挨户的男丁都在收整行囊,准备出征。

新妇低着头卖力打包衣服,年迈老人不断烙着大饼,生怕他们的丈夫和孩子挨冷受饿。

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听到爹爹即将远行,抱着大腿嗷嗷大哭。

“阿鸢,不如就画他们吧,给家人留个念想。”

我心头一阵触动,用力点头。

一张一张画下来,一开始别扭的手越画越顺畅。

身子越来越重,心却越来越轻。

村子的人变成了一张张画像,村子愈来愈安静。

这天,宋忆安在院中舞剑。

我正坐在窗边画像,突然看到门外闪过人影。

“阿鸢。”

一声沙哑带着哀求的声音响起。

“我们给你报仇了,你解气了吗?”

大哥把一个浑身血淋的人拖了进来。

定睛一看,竟是林念儿。

二哥对她踹了一脚:“到了!快给阿鸢道歉!”

她挣扎了两下,抬起湿漉漉的头,嘴巴无声无息地张了两下。

里面——竟空洞一片!

“她的舌头……你们对她用私刑了?”

我瞳孔猛缩。

大哥笑了:“她满口谎话,罪有应得!”

“阿兄托关系,把她扔进了水牢,她给你放的蛇,我们加了十倍还给她。”

“阿鸢,你的仇我们帮你报了,你可以原谅我们了吗?”

二哥局促地站在院门口,红着眼睛看向我。

“阿鸢,二哥知道错了。”

“我已经找到古籍里治疗肺痨的方法了,你想怄气,等治好了再说,好不好?”

爹娘抹了把眼泪。

“阿鸢,你生了病怎么能呆在外面,跟我们回家吧!”

我仿佛听到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难道你们觉得,我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大哥愣住:“难道不是吗?”

我攥紧拳头,压抑着眼中的泪。

“她陷害了我没错,可最多只是一顿廷杖。”

“把我送进水牢,毁了我一辈的,是你们!”

“你们痛恨蒙骗世人的奸佞,却不知,不辨黑白的你们才最可恶!”

“那是十年,不是一年!不是两年!”

“你们有很多次机会救我出去!可你们只顾着陪林念儿!没想起我一次!”

“现在我要死了,你们说你们错了?”

“你们早干嘛去了?!”

我的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被蛇蝎啃蚀皮肉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高烧昏厥快死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被鞭刑抽到全身皮肉分离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

“说啊!我的亲爹娘!我的好哥哥?!”

院中一片寂静,只剩下我艰难的喘息声。

“可……我们就算错了,也是你亲人啊,我们怎么会害你呢?”

我松开了攥紧的手,眼底一片死寂。

“呵……谁是你们的亲人?”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说了,我叫宋鸢。”

“滚远点!以后我们毫无关系。”

13

宋忆安出征前,我们搬了家。

搬到了我们未来的坟地旁。

因为林家人一天天轮流跪在宋忆安门口,实在惹人心烦。

为了我好好养病,我们搬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后来,听说朝中奸党被铲,林家因为对他多次行贿,被下了大狱。

没想到最痛恨奸臣的他们,竟成了奸党的助力。

曾帮过我的狱卒,安排他们进了我住过的水牢。

天各一边,他们如何,从此和我再无关系了。

临行前,宋忆安盯着我喝下药,熟练地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杏脯。

这是他尝了无数次,才找到的酸甜正好的一种。

我们一起去祭拜了他的爹娘。

我低下头:“若是按你所说,你们用同款棺材会团聚,那我借了你的棺材……他们看到我这模样,会不会不喜欢我?”

他用手轻轻探进面纱,抚摸我的脸庞。

“不会,阿鸢,你很美。”

“我喜欢的女子,他们一定喜欢。”

他拉着我的手,在坟头埋下一棵枇杷树。

“阿鸢,我在战场上会努力活下来,你也要好好活,等我回来。”

我用力点点头。

树荫婆娑,枇杷树已亭亭如盖矣。

此过经年,我们躺在了离彼此最近的地方。

十个太阳,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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