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红光太微弱了,像风里残烛,随时会灭。
许安然死死盯住那个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响。饥饿和眩晕还在撕扯着她,但此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压了下去。
她踉跄着扑过去,脚下被一根半埋的履带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手撑在冰冷粗糙的金属上,冻得生疼。
红光是从一堆厚重坦克履带和扭曲装甲板的缝隙里透出来的。缝隙很窄,堆叠的金属部件冻得结实,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脏污的积雪。
没有工具,只能用手。
她扔掉手套——戴着根本使不上劲——双手扣住一块边缘锋利的装甲板,用力往外扳。
铁锈簌簌落下,沾了满手。冰冷的金属边缘瞬间割破了指尖,鲜血混着铁锈,变成暗红色。她像是感觉不到疼,咬紧牙关,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
嘎吱——
冻住的连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松动了一点。
再来!
她换了个角度,用肩膀顶,用脚蹬。汗水从额头冒出来,立刻在寒风中变得冰凉。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眼前又开始发黑。
不能晕。不能停。
她歇了口气,从兜里掏出那半块剩下的油饼,整个塞进嘴里,几乎没嚼就硬咽下去。干硬的饼堵在喉咙口,噎得她直翻白眼,猛灌了几口凉水才顺下去。
一点微不足道的能量补充进身体。
她转身,继续。
扒开第一块装甲板,下面是纠缠在一起的履带节。锈死了,掰不动。她找到一块尖锐的碎铁,当撬棍,插进缝隙里,用全身力气往下压。
一下,两下,三下……
履带节终于松脱,哗啦一声散开。
红光更清晰了一些。
她看到了一个篮球大小的铁疙瘩,被压在最底下。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黑红色的铁锈和凝固的油泥,形状大致规整,像个被压扁的方盒子,一端有断裂的轴头。
就是它。
许安然跪在冰冷的冻土和碎铁上,徒手去挖铁疙瘩周围的泥土和碎屑。指甲劈了,指尖血肉模糊,混合着泥泞和铁锈,钻心地疼。但她动作没停,像是感觉不到。
终于,铁疙瘩周围的阻碍被清理开。她双手抱住它,用力往外拔。
好沉!
起码有三四十斤。冰冷、坚硬、死沉。她几乎抱不起来,只能半拖半拽,一点一点从缝隙里往外挪。
等到彻底把它弄出来,她已经脱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一团团炸开。
铁疙瘩就躺在脚边,毫不起眼,甚至比周围很多废铁看起来更破旧。但那层暗红色的光晕,此刻稳定地笼罩着它,虽然依旧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高价值。急需品。
是什么?
她伸出手,抹掉表面最厚的一层油泥。下面是致密的、锈蚀的金属外壳,看不出本来面目。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酒气。
伊万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快见底的二锅头酒瓶。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眯着眼看了看许安然脚边的铁疙瘩,又看了看她狼狈的样子和鲜血淋漓的手。
“挖出宝贝了?”他语气带着嘲弄,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戳了戳铁疙瘩,“破电机。坦克上拆的,早废了。”
电机?
许安然心里一动。坦克上的伺服电机?
她不懂坦克,但知道伺服电机是精密控制的核心部件。如果是好的……
她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好奇和天真的表情,用生硬的俄语夹杂着手势:“电机?我喜欢……这个形状。摆着,好看。”她比划着放在桌子上的样子。
伊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摆着?哈!你们中国人……奇怪。”他摇摇头,又灌了口酒,眼神已经有些飘忽,“喜欢就拿走。再加一瓶……这个。”他晃了晃酒瓶。
许安然心里飞快盘算。父亲给的两瓶二锅头,一瓶已经给了伊万当敲门砖,还剩一瓶在她挎包里。这是她准备应急或者下次交易用的。
但眼前这个“破电机”,可能是她翻盘的唯一希望。
赌了。
她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第二瓶二锅头,递过去。
伊万眼睛顿时亮了,一把抓过去,像抱着稀世珍宝,脸上的不耐烦和嘲弄全变成了满足的、醉醺醺的笑意。
“成交!”他爽快极了,挥挥手,“你的了!垃圾换好酒,我赚了!哈哈!”
他不再看许安然和那个铁疙瘩,抱着两瓶酒,心满意足、摇摇晃晃地走回他的砖房,砰地关上门。
许安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弯腰,再次抱住那个沉甸甸的铁疙瘩。冰冷粗糙的外壳硌着怀里,却让她有种近乎踏实的沉重感。
她拖着它,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堆放场外走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铁疙瘩的重量,加上脱力和饥饿,让她走得异常缓慢。汗水混着血污,在冰冷的脸颊上留下刺痒的痕迹。
就在她快要走出堆放场大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一堆较高的废料堆后面,有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鸭舌帽。
瘦猴。
他果然跟到了这里,并且在暗中观察。
许安然脚步没停,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多看一眼。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铁疙瘩,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虽然依旧沉重缓慢。
走出堆放场,来到空旷无人的土路上。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掠过荒野。
没有车,只能走回去。
来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铁疙瘩越来越沉,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她不得不走一段,歇一段,把铁疙瘩放在雪地上,喘口气,再抱起来继续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像是要下雪。
等她终于看到那栋三层小旅馆的轮廓时,天已经快黑透了。旅馆窗户里透出零星几点昏黄的光,在暮色中像疲惫的眼睛。
她几乎是挪到门口的。
推开沉重的木门,柜台后的胖大妈正就着茶缸吃黑面包,看到她这副狼狈不堪、还抱着个巨大铁疙瘩的样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许安然没力气解释,只是晃了晃钥匙,示意自己回房。
大妈咕哝了一句俄语,大概是“奇怪的中国人”,也没多管。
三楼,走廊昏暗寂静。
许安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铁疙瘩拖进307房间,反锁上门,用椅子顶上。
然后,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半天没能站起来。
累,饿,冷,手疼。
但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却烧得更旺了些。
她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床边,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端详这个用两瓶二锅头换来的“宝贝”。
还是那么丑,那么沉,锈迹斑斑。
她到狭小的卫生间,用冰冷的自来水冲洗了一下手。伤口碰到水,刺疼。她没管,找了个破毛巾蘸湿,回到房间,开始擦拭铁疙瘩表面的油泥和浮锈。
很耐心,一点一点。
油泥很厚,黏糊糊的。浮锈下面是更致密的锈层。
擦了十几分钟,才清理出巴掌大的一块区域。
露出了底下的金属本色——暗灰色,质地细密。
以及,一个小小的、凹陷的铭牌区域。
许安然心跳漏了一拍。她凑近些,用手指抠掉铭牌缝隙里的污垢。
几个磨损严重、但依旧能辨认的字母,逐渐显现。
不是俄文。
是德文。
SIEMENS
西门子。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数字和字母编码,磨损得太厉害,看不清了。
许安然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冰冷的、沾着血污和铁锈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凸起的字母。
德国。西门子。坦克上的伺服电机。
即使它真的是“废了”,其内部可能采用的工艺、材料、设计思路,也远超国内普通设备。如果能修好,哪怕只是部分恢复功能……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高兴得太早。这只是外壳,里面什么样还不知道。能不能修,怎么运回去,都是问题。
而且,暗处还有眼睛盯着。
她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昏暗的路灯下,街道空荡荡的。但远处巷口阴影里,似乎有香烟的红光一闪而过。
瘦猴还没走。
许安然放下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怀里的铁疙瘩沉甸甸地压着她,冰冷的金属外壳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了一点点。
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