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落下的声音,像一块沉重的碑石,封死了身后那短暂得近乎虚幻的“外界”。
沈絮瑶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水泥地上。
手腕上被寒风短暂冻麻的灼痛,在相对“温暖”的室内迅速复苏,变本加厉地跳动起来。
提醒着那三个字的存在,也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不是放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名为“驯服”的公开处刑。
她将脸埋进蜷起的膝盖,宽大的袖口滑落,重新遮住了手腕。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红肿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却宁愿如此。
仿佛遮住了,那耻辱的印记就能暂时从视觉中消失,尽管触感和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宣告它的主权。
房间里没有李道松。
但他留下的气息无处不在——
空气中未散尽的烟草味,桌上他碰过的药膏瓶,地铺上他躺过的凹陷,还有……
她皮肤上他亲手刻下的、滚烫的名字。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
胃里那点白粥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饥饿感重新抬头,与手腕的疼痛、精神的疲惫搅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一阵阵虚脱。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打开。
不是李道松,是那个寸头手下,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走了进来。
是面条,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菜叶和一点油星。
他把碗放在桌上,又放下一瓶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沈絮瑶没有立刻去吃。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直到冰冷的四肢传来抗议的刺痛,才慢慢扶着门板站起来。
双腿有些发软,她挪到桌边坐下。
面条已经有点糊了,温度也降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手腕的动作依旧牵起疼痛,但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在疼痛中完成最基本的生存动作。
她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持这具身体的运转。
吃完后,她将碗筷推到一边,没有收拾的力气和意愿。
她走到储物柜前,用那把小小的钥匙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那条稍厚的毯子,回到地铺属于自己的那一侧,裹紧自己躺下。
闭上眼睛,试图隔绝一切。
但手腕的痛楚固执地透过毯子传来,像三颗埋藏在皮肤下的、永不熄灭的炭火。
黑暗中,白日里短暂看到的荒凉厂区、灰蒙天空、以及李道松别她头发时冰冷的指尖,轮番在脑海中闪现,最后都定格在他那句低语——
“这里才是你的地方,阿瑶。和我一起。”
她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
不,这里不是她的地方。
她不属于这片废墟,不属于这刻骨的疼痛,更不属于那个疯子。
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
陆子辰在找她,却像李道松说的,找错了方向。
母亲……她甚至不敢去想母亲知道这一切会怎样。
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条她能走的路,除了脚下这片被李道松划定的、方寸之地的囚牢。
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溺毙。
她用毯子边缘死死堵住嘴,将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硬生生压了回去。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的人可能听到的时候哭。
眼泪是软弱,而软弱在这个地方,只会招致更深的践踏。
她就那样睁着眼,在黑暗中煎熬,直到沉重的疲惫终于压倒了紧绷的神经,将她拖入一片不安的、充满断续噩梦的浅眠。
……
再次醒来时,天似乎还没亮透,房间里是一种黎明前的深灰色。
手腕的疼痛依旧,但似乎从持续的灼痛,变成了更清晰的、一跳一跳的刺痛,伴随着皮肤愈合时特有的痒意。
这种痒比纯粹的疼更难以忍受,因为它会引诱人去抓挠,而抓挠的后果可想而知。
沈絮瑶强迫自己忽略那恼人的痒意,慢慢坐起身。
房间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走到水池边,用冷水拍了拍脸。
镜子里的女人眼窝深陷,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
才几天时间,那个被陆子辰呵护得精致得体的沈絮瑶,已经快找不到了。
她回到桌边,发现昨晚的空碗筷已经被收走了,桌上多了一小袋饼干和一瓶新的水。
还有那瓶药膏和棉签。
她沉默地吃了两块饼干,喝了些水。
然后,她盯着那瓶药膏看了许久。
理智告诉她需要上药,避免感染,促进愈合。
但情感上,触碰那药膏,就像再次接受李道松的“恩赐”,再次确认他对她身体的支配权。
最终,生存的本能和对疼痛的恐惧还是占了上风。
她拿起药膏和棉签,走到光线稍好的窗边,虽然窗帘拉着,笨拙地给自己的手腕上药。
药膏的清凉暂时缓解了痒意,但涂抹时棉签划过皮肤的触感,依然让她心里一阵阵发堵。
刚涂完药,门口传来响动。
李道松走了进来,手里没拿东西,身上带着晨露的寒气。
他一眼就看到了沈絮瑶放在窗台上的药膏和棉签,也看到了她来不及放下的、卷起袖口的手腕。
红肿已经消褪了一些,墨色字迹在逐渐恢复常态的皮肤上,显得更加清晰、更加……
刺眼地和谐,仿佛本就该长在那里。
他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拉起她的左手,低头仔细看了看。
“痒了?”他问,用的是陈述语气。
沈絮瑶抽回手,没说话。
李道松也不在意,走到桌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却没有立刻点。
“陆子辰,”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昨天去了城南几个旧小区排查,还托关系查了近期所有酒店和出租屋的登记信息。”
他顿了顿,弹了弹烟盒,“白费功夫。”
沈絮瑶的心猛地一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子辰还在找她……可他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你说,”李道松转过椅子,面对着她,目光幽深,“如果他一直找不到,会不会觉得,是你自己不想被他找到?或者,是你跟我……旧情复燃,私奔了?”
“你胡说!”沈絮瑶终于忍不住,嘶哑地反驳,因为激动,手腕的刺痛又明显起来。
“我是不是胡说,不重要。”李道松扯了扯嘴角,“重要的是,别人会怎么想。一个坐过牢的前男友刚出来,你就从现男友身边消失了,杳无音信。而你的现男友,翻遍城市都找不到你……这剧情,够不够让人浮想联翩?”
沈絮瑶的脸色白得吓人。
他不仅要囚禁她的身体,还要玷污她的名声,切断她一切回归正常社会的可能。
“对了,”李道松像是才想起什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个老款的、屏幕很小的廉价手机,塑料外壳磨损得厉害。“给你的。”
沈絮瑶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部手机。
给她手机?什么意思?允许她和外界联系?
“只能接,不能打。”李道松打破了她的幻想,“也没插卡。里面存了个号码,是我的。”
“如果有什么事,”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的手腕,“或者,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可以打。我会接。”
沈絮瑶看着那部破旧的手机,像看着一个精心包装的毒苹果。
这根本不是通讯工具,这是另一条拴在她脖子上的锁链。
一个单向的、只能通向他、随时可能响起,如果他“想”让她听声音的警报器。
他要用这种方式,让她即使在独处时,也无法摆脱他的阴影,甚至要让她主动去“想”他,去“需要”联系他。
“我不要。”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拒绝。
“不要?”李道松挑眉,拿起手机,在手里掂了掂,“随你。不过,哪天外面送饭的人忘了,或者……你哪里不舒服,想找个人,就只有这部手机能用了。”
他把手机重新放回桌上,推到离她更近的位置,“拿着。别让我说第三遍。”
最后一句,语气里的温度骤降。
沈絮瑶盯着那部手机,指尖冰凉。
她知道,这不是选择,是命令。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碰触到冰凉的塑料外壳,然后紧紧攥住。
机身的棱角硌着掌心,像握着一块冰冷的烙铁。
李道松看着她收下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掌控欲得到满足的微光。
“今天没什么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一角。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依旧是晴空,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在荒凉的厂区上,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
“你可以自己待着。无聊就听听收音机。”他指了指桌上那个老旧的收音机。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了出去。
门依旧没锁死,但沈絮瑶知道,无形的疆界早已划定。
她的活动范围,她的生存资料,她的“通讯”方式,甚至她打发时间的方式,都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部不能打出的手机,一个只能收到失真音乐的收音机,以及手腕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份的烙印。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部手机。
屏幕是黑的,按键僵硬。
她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显示着空洞的待机画面和低电量警告。
她翻找通讯录,里面果然只有一个号码,没有备注,只是一串数字。
那串数字她没见过,但直觉告诉她,那就是李道松的。
她像被烫到一样关掉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冰冷的机身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但那热度只让她感到更加寒冷。
她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望向外面。
阳光下的废墟依旧死寂,远处城市的轮廓在热霾中微微晃动,像海市蜃楼。
自由在那里,却又遥不可及。
而她被囚在这里,手腕刺痛,手握着一部只能通向恶魔的电话,耳边仿佛已经响起了那可能随时降临的、来自地狱的铃声。
李道松没有用锁链锁住她的脚,但他用疼痛、用恐惧、用这间陋室、用这部手机、用那三个刻进她血肉的名字,编织了一张更加密不透风、无从逃脱的网。
她的无声疆界,就是他为她划定的,整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