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将“谢揽月”这三个字彻底炸响在玉京权力的核心圈层。
“深入漠北,寻其王庭……”
“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胆识!”
“怕是信口开河吧?那《北漠风土志》早已失传,她从何得见?”
“陛下未置可否,但……也未斥责啊!”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镇国公府门庭若市,有真心前来讨教兵事的武将,有试图探听虚实的文臣,更有各方势力派来的眼线。谢揽月却以“偶感风寒”为由,再次闭门谢客,将一切纷扰隔绝在漱玉轩外。
她需要时间,消化经筵带来的冲击,以及……梳理脑海中那些因皇帝追问而变得更加清晰的碎片。
那些关于漠北风沙的触感,关于孤军深入的决绝,关于奇袭战术的细节……仿佛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只待一个契机,便破土而出。这绝不仅仅是“翻阅古籍”能解释的。
还有楚王李澈那最后隔街一瞥,冰冷,探究,仿佛早已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风雨欲来。
五日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笼罩了玉京。空气湿润清冷,洗去了连日来的浮躁喧嚣。
谢揽月屏退左右,只带着清露一人,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出了镇国公府,径直往城南而去。
她要去归元寺。
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前夜,她收到了另一份没有署名的短笺,只有寥寥数字:“故人备茶,静候佛前。”
字迹与之前的火焰纹拜帖同出一源。
对方选择了归元寺,这个裴砚借居之地,是巧合,还是刻意?谢揽月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故人”。
马车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碾过,发出辘辘声响。车帘外,雨丝如织,街景朦胧。清露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家小姐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归元寺香火依旧不算鼎盛,雨中的古刹更显幽静。斑驳的红墙,苍翠的古柏,氤氲的香火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营造出一种脱离尘世的静谧。
谢揽月撑着油纸伞,拾级而上。她今日穿着一身极为素雅的藕荷色常服,未施粉黛,墨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与平日盛装相比,少了几分逼人的昳丽,多了几分江南烟雨般的清婉。
她并未去往大雄宝殿,而是依着短笺上的暗示,绕过几重殿宇,走向后院一处更为僻静的禅院。清露被她留在了前殿等候。
禅院名为“竹心”,院门虚掩。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院内翠竹掩映,雨打竹叶,沙沙作响。一方石桌,几个石凳,桌上果然备着一套素瓷茶具,炉上铜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身着灰色僧袍、背影略显佝偻的老僧,正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一株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的芭蕉。
听到推门声,老僧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平和的脸,眼神澄澈如同孩童,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他看向谢揽月,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女施主来了。”
谢揽月目光扫过老僧,心中微凛。这老僧气息内敛,步履无声,绝非常人。她不动声色地还礼:“大师相邀,不敢不来。”
“老衲了尘,在此清修多年。”老僧自报家门,伸手示意谢揽月坐下,亲手为她斟上一杯热茶,“雨日寒凉,女施主饮杯粗茶,暖暖身子。”
茶汤清亮,香气却并非寺中常见的檀香或茶香,而是……一种极其清淡的、与醒神兰相似的冷香。
谢揽月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却并未饮用,只淡淡道:“大师并非俗世中人,何必效仿世人,行这故弄玄虚之事?”
了尘闻言,不怒反笑,笑声苍老而沙哑:“女施主快人快语。也罢,老衲便直言了。”他放下茶壶,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视谢揽月,“女施主近日,可常觉梦境纷扰,似有前尘旧影萦绕不去?”
谢揽月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大师何出此言?”
“因为女施主身上,有‘祂们’留下的印记。”了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那并非此生之缘,而是……跨越轮回的残响。醒神兰,可助你稳固心神,窥见真实。”
跨越轮回的残响?
谢揽月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老僧,果然与那火焰纹势力有关!他知道醒神兰,甚至可能……知道她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来源!
“大师究竟想说什么?”
“老衲只想告诉女施主,你所见所感,并非虚妄。你所拥有的力量与知识,也并非无根之木。”了尘目光深邃,“这天下将乱,潜龙已动。女施主是应劫之人,避无可避。归元寺,或许能为你提供一时的清净,但终究……非是久留之地。”
他话中有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就在这时,禅院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裴兄,此处幽静,正好避雨对弈一局。”
“有劳沈兄费心。”
是裴砚!还有另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谢揽月眸光微动。了尘却像是早已料到,微微一笑,起身道:“茶已凉,缘已至。女施主,请自便吧。”说完,竟不再理会谢揽月,转身走入禅房,关上了房门。
仿佛他今日出现,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谢揽月坐在石凳上,听着院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念电转。了尘是故意引她在此与裴砚相遇?还是巧合?
她来不及细想,院门已被推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着蓝色锦袍、面容俊秀、气质温文的年轻公子,他手中提着一个棋盒。而跟在他身后的,正是身着半旧青衫、眉目冷峭的裴砚。
两人显然没料到这僻静的禅院内竟有人,而且还是位女子,俱是一愣。
尤其是裴砚,在看到石桌旁那抹熟悉的、曾在画像上见过无数次,又在上林苑传闻和御经筵风波中不断听闻的倩影时,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雨声,竹声,仿佛都远去。
谢揽月清晰地看到,裴砚那双总是沉郁冷寂的眸子里,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难以置信,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被某种强烈存在感冲击后的悸动。
他显然认出了她。
那位他曾斩钉截铁拒绝了的镇国公府嫡女。
那位如今名动玉京、甚至能立于金銮殿上侃侃而谈的传奇女子。
此刻,她就坐在他平日与友人对弈的禅院里,雨丝沾湿了她的发梢衣角,神情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知晓他会到来。
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与他自己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裴砚身侧的蓝袍公子,乃是吏部侍郎之子沈知言,他显然也认出了谢揽月,脸上闪过明显的讶异,随即连忙拱手行礼:“不知谢大小姐在此,唐突了。”
谢揽月缓缓站起身,目光从裴砚身上掠过,最后落在沈知言身上,微微颔首:“沈公子不必多礼,我也是偶然至此,避雨片刻。”她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知言是个机敏人,见状立刻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扰谢大小姐清静了。”说着,便欲拉着还有些怔忡的裴砚离开。
裴砚却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落在谢揽月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更深的沉默,任由沈知言将他拉出了禅院。
院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谢揽月站在原地,能听到院外沈知言压低声音的询问和裴砚含糊的回应,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重新坐下,指尖摩挲着微凉的茶杯。
了尘的话犹在耳边。“跨越轮回的残响”、“应劫之人”……还有裴砚刚才那震惊而复杂的眼神……
一切,都像是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网。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带着冷香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佛前影,雨中缘。
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究竟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她踏入这归元寺的那一刻起,有些命运的轨迹,已经开始悄然偏移。
而裴砚那颗原本坚如磐石、只装着圣贤书与功名路的心,因这猝不及防的面对面,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那里面,除了最初的震惊与无措,似乎还有些别的、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雨,依旧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