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屋的冬天,冷得刺骨。
林春芽裹着厚厚的棉袄,还是冻得手脚冰凉。破木板床铺上了干草,但依然硬得硌人。唯一的取暖工具是个小铁皮炉子,烧着捡来的枯枝,火光微弱,烟气呛人。
陆知行把一本《物理基础》摊在摇摇晃晃的破桌上,用冻得发红的手指翻页。
“今天讲力学基本概念。”他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力、质量、加速度……这些是基础,一定要理解透彻。”
林春芽往手上哈了口热气,拿起铅笔认真记笔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字迹因为冷而有些歪斜,但依然工整。
炉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陆知行停下讲解,往炉子里添了几根柴:“冷吗?”
“不冷。”林春芽头也不抬。
陆知行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耳朵,没说话,起身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递过去。
林春芽一愣:“陆同志,你……”
“围上。”陆知行不容拒绝,“我穿得多,不冷。”
那是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洗得很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林春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围在脖子上。围巾还带着体温,暖暖的。
“谢谢。”她低声说。
“继续吧。”陆知行坐回凳子上,“刚才说到牛顿第二定律……”
两人又学了一个小时。
中途休息时,陆知行从包里拿出一个铁饭盒,打开,里面是几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我娘让我带的。”他说,“趁热吃。”
林春芽接过一个,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的瓤。咬一口,甜糯温热,一直暖到胃里。
“你母亲……对你真好。”她轻声说。
陆知行沉默了一下:“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父亲去世后,她变了很多。”
这是陆知行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的事。林春芽小心地问:“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运动初期。”陆知行简短地说,语气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一丝痛楚,“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真相。”
林春芽点点头,没再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愿触碰的伤口。
“那个铁盒子……”她换了个话题,“你后来去找过吗?”
陆知行摇摇头:“没找到。可能被人拿走了,也可能……我记错了地方。”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林春芽知道,他没说实话。但她没戳破。
有些秘密,需要时间才能揭开。
吃完红薯,两人继续学习。这次是英语,陆知行教她语法,纠正她的发音。
“你的进步很快。”陆知行有些惊讶,“发音比一个月前标准多了。”
“我每天早晨都对着镜子练。”林春芽说,“虽然没人听,但我想练好。”
陆知行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说:“春芽,你为什么这么拼?”
林春芽停下笔,想了想:“因为我不想认命。”
“认命?”
“嗯。”她抬起头,看着破窗外荒凉的山景,“我生在这个家,长在这个村,所有人都告诉我,女孩子就该嫁人生子,就该认命。但我不想。我想走出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让自己的人生有更多可能。”
陆知行静静地听着。
“陆同志,你知道吗?”林春芽继续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像。都被困在这里,都想挣脱出去。只是你困的是身份,我困的是性别和出身。”
“你说得对。”陆知行轻声说,“但我们一定能出去。高考一定会恢复,我们一定能考上大学,离开这里。”
他说“我们”,而不是“你”。
林春芽心里一动,低下头继续写字,但嘴角微微上扬。
炉火映照下,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挨得很近。
学习结束,已是下午三点。
太阳西斜,山里的天黑得早。两人收拾好东西,灭了炉火,准备下山。
“我送你到村口。”陆知行说。
“不用,被人看见不好。”
“天快黑了,你一个人不安全。”陆知行坚持,“我们走小路,绕一下,不会有人看见。”
林春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积雪未化,有些地方结了冰,很滑。陆知行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小心,这里滑。”
走到一处陡坡时,林春芽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倒去。陆知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没事吧?”
“没事。”林春芽站稳,脸有点红,“谢谢。”
陆知行松开手,但没立刻转身,而是看着她:“下次下山,我走你后面。这样你要摔倒,我能扶住。”
“嗯。”
两人继续走,气氛有些微妙。
快到村口时,陆知行停下:“我就送到这儿。你小心点。”
“好,你回去也小心。”
林春芽看着陆知行转身往知青点方向走,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陆同志!”
陆知行回头。
“这个还你。”林春芽解下围巾。
“你戴着吧,明天再还我。”陆知行摆摆手,“天冷,别冻着。”
他说完,快步走了。
林春芽握着那条还带着她体温的围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家走。
刚进村,就碰见了最不想碰见的人。
三婶王红霞正从隔壁张婶家出来,看见她,眼睛一亮:“哟,春芽,这是从哪儿回来啊?”
“去队部了。”林春芽平静地说。
“队部?”王红霞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脖子上的围巾上停住了,“这围巾……不是你的吧?看着像男式的。”
林春芽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借的,天冷。”
“借的?跟谁借的?”王红霞凑近,压低声音,“该不会是跟那个陆知青借的吧?”
“三婶,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王红霞冷笑,“春芽,我劝你老实点。你奶可说了,要是再发现你跟那个陆知青不清不楚,就把你关家里,哪儿也不准去!”
林春芽看着她:“三婶,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让你这么针对我?”
王红霞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我……我这是为你好!”她强词夺理,“女孩子家,名声最重要。你天天跟个男知青混在一起,传出去好听吗?”
“我和陆同志是正常的学习交流,队里都知道,队长也支持。”林春芽一字一句地说,“三婶要是觉得有问题,可以去公社反映。但我提醒你,诬告是要负责任的。”
王红霞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林春芽不再理她,径直走了。
回到家,她先把围巾藏好,才去灶房帮母亲做饭。
王桂芬正在擀面条,看见女儿,小声问:“今天学得怎么样?”
“挺好的。”林春芽洗了手,帮忙烧火。
“春芽,”王桂芬犹豫了一下,“你三婶刚才来过。”
林春芽心里一沉:“她来干什么?”
“没说啥,就是东拉西扯。”王桂芬压低声音,“但我看她那样子,像是在打听你。问你平时去哪儿,跟谁来往……”
“妈,以后她再来,你就说不知道。”
“我知道。”王桂芬叹气,“春芽,你要小心点。你三婶那个人,心眼小,记仇。你上次让小娟看病那事,她虽然表面上谢你,心里未必真感激。”
“我明白。”林春芽往灶里添柴,“妈,你放心,我有分寸。”
晚饭时,王红霞果然又作妖。
“妈,我今天听说个事。”她一边扒饭一边说,“咱们村那个李寡妇,您记得吧?就是年轻时跟人跑了,后来又回来的那个。”
赵金花皱眉:“提她干什么?”
“我就是想起来,李寡妇年轻时不也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老想着往外跑,结果呢?还不是灰溜溜回来了?”王红霞说着,瞟了林春芽一眼,“要我说,女孩子家,就该本本分分。老想着那些不该想的,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话指桑骂槐,谁都听得出来。
林春芽埋头吃饭,假装没听见。
林满苍放下碗:“吃饭就吃饭,说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
“爸,我这不是教育孩子嘛。”王红霞说,“春芽现在大了,有些道理得让她明白。别到时候走了弯路,后悔都来不及。”
“我的事,不劳三婶费心。”林春芽抬起头,平静地说,“我走什么路,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你清楚什么?”王红霞声音高起来,“你清楚村里人都在背后怎么说你吗?说你……”
“够了!”林满苍一拍桌子,“还吃不吃饭了?”
桌上安静下来。
林春芽快速吃完饭,收拾碗筷。她知道,这场战争,远没有结束。
夜里,林春芽又点上煤油灯学习。
今天陆知行教的内容有点难,她得多复习几遍。正算着题,门外传来敲门声。
“春芽,睡了吗?”
是父亲林建国的声音。
林春芽一愣。父亲很少主动找她。她赶紧把书藏好,开门。
林建国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个东西。
“爸,有事?”
“这个给你。”林建国递过来一个手捂子——那种用棉花和布做的,冬天暖手用的。
手捂子很旧了,但洗得干净,里面塞了新的棉花,鼓鼓囊囊的。
“天冷,写字手冷。”林建国小声说,“这个……你拿着。”
林春芽接过,手捂子还温着,显然是刚在灶膛边烤过。
“谢谢爸。”
林建国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爸,还有事吗?”
“春芽,”林建国搓着手,声音更低了,“你三婶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那人就那样,嘴坏,心不坏。”
林春芽看着父亲。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
“我知道,爸。”
“还有……”林建国犹豫了一下,“那个陆知青……人要是真不错,你……你自己把握好就行。别听你奶和你三婶的,她们不懂。”
林春芽鼻子一酸。
前世,父亲从没为她说一句话。这一世,他变了。
“爸,我和陆同志就是学习。没别的。”
“我知道,我知道。”林建国点头,“我就是想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爸……爸支持你。”
他说完,转身走了,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瘦小,也格外高大。
林春芽关上门,抱着那个温暖的手捂子,眼眶发热。
有父母的支持,有陆知行的帮助,有自己坚定的心。
她什么都不怕。
转眼到了腊月。
村里开始准备过年。磨豆腐,蒸馒头,杀年猪——虽然每家分不到多少肉,但总算有点年味。
林春芽的学习进入了瓶颈期。数学和物理还好,有陆知行教,进步很快。但英语和化学,全靠自学,有些地方怎么也弄不明白。
这天在守林屋,她对着化学方程式发愁。
“怎么了?”陆知行问。
“这个反应……我理解不了。”林春芽指着书,“为什么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就会变成那个?”
陆知行看了看:“这是氧化还原反应的基本原理。来,我画图给你解释。”
他在小黑板上画图,一步一步讲解。林春芽认真听,但还是有些地方模糊。
“我是不是太笨了?”她有些沮丧。
“不是笨,是基础不够。”陆知行安慰她,“你才学几个月,已经很快了。我当初学这些,也花了很长时间。”
“可是时间不等人。”林春芽说,“如果明年真恢复高考,我这样的水平……”
“来得及。”陆知行肯定地说,“春芽,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的学习能力很强,只是需要时间和方法。”
他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我当初学习时做的笔记,你拿去看。里面有我总结的重点和技巧,应该对你有帮助。”
林春芽接过,翻开。笔记本很厚,字迹工整清晰,图文并茂,比教科书还详细。
“这……这太珍贵了。”
“知识就是要分享。”陆知行笑笑,“而且,我相信你能用好它。”
林春芽紧紧抱着笔记本,心里充满感激。
“陆同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轻声问。
陆知行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服输,不认命,拼命想抓住每一次机会。”
他顿了顿,继续说:“也因为……你救过我的命。”
“那是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陆知行看着她,“春芽,这个世上,肯在危难时伸出援手的人不多。我记着这份情。”
两人对视,炉火映照下,彼此的眼睛都很亮。
“对了,”陆知行转移话题,“我可能……过年要回城一趟。”
林春芽心里一空:“回城?”
“嗯,我母亲身体不太好,我得回去看看。”陆知行说,“大概去半个月,正月十五前回来。”
“那你……还回来吗?”林春芽问完就后悔了。这话问得好像她不想让他走似的。
陆知行却认真回答:“回来。一定回来。我还要教你学习,还要一起备战高考。”
林春芽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母亲……没事吧?”
“老毛病了,心脏不好。”陆知行说,“我回去陪陪她,也顺便……打听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
“高考的消息,还有……”陆知行压低声音,“我父亲的事。”
林春芽点点头:“那你路上小心。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好。”
学习结束,下山时,陆知行说:“我后天走。这段时间,你自己按照计划学习,别松懈。我回来要检查的。”
“嗯,我一定努力。”
送到村口,陆知行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个给你。”
“是什么?”
“打开看看。”
林春芽打开,里面是一支钢笔。黑色的,看起来很旧了,但擦得很亮。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陆知行说,“他用这支笔写了很多东西。现在……送给你。”
林春芽手一抖:“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拿着。”陆知行把纸包塞进她手里,“我父亲如果知道,这支笔能帮助一个努力向上的年轻人,他一定会高兴的。”
林春芽握着那支钢笔,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一支笔。
这是一份信任,一份期待,一份传承。
“陆同志,我……”
“叫我知行吧。”陆知行说,“同志太生分了。”
林春芽脸一热,低下头:“知……知行。”
“春芽。”陆知行也叫她的名字,“等我回来。”
“嗯。”
陆知行走了。林春芽站在村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手里握着那支钢笔,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是依赖?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冬天,因为有了这个人,变得不那么寒冷。
因为有了这份共同的梦想,前路变得清晰。
她要更努力,不辜负这份信任,不辜负这份期待。
腊月的风吹过,很冷。
但林春芽心里,暖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