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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成绩是第三天下午公布的。

公社的大喇叭响起来的时候,林春芽正在后院翻粪肥。初秋的阳光还很烈,她额头上的汗珠滚下来,滴进土里。

“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

喇叭里传出公社文书的声音,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记分员考试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在公布录取名单。录取人员请明天上午九点到公社办公室报到。”

林春芽停下锄头,直起腰,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心跳得很快。

“录取名单如下——”

喇叭顿了顿,接着念:

“第一名,林春芽,红旗生产大队第三生产队,总分九十八分。”

锄头掉在地上。

林春芽愣愣地站着,耳朵里嗡嗡响。第一名?九十八分?

“第二名,陈卫国,知青点,总分九十五分。”

“第三名,赵晓梅,知青点,总分九十二分。”

“第四名,李红军,第一生产队,总分九十分。”

“第五名,林卫东,第三生产队,总分八十五分。”

念到林卫东时,喇叭里的声音似乎迟疑了一下。

录取五个人,她第一,林卫东第五。

院墙外传来邻居的议论声。

“听见了吗?林春芽第一名!”

“九十八分!乖乖,这么高!”

“林卫东才八十五,还是第五名……”

“这下林家热闹了。”

林春芽捡起锄头,继续翻粪肥。手下动作机械,但脑子里飞快转动。

考上了。

还是第一名。

但这只是个开始。真正的麻烦,现在才来。

果然,没过多久,院门被砰地推开。

林卫东冲进来,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他手里攥着一张纸,那是成绩单。

“林春芽!”他吼道。

林春芽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你作弊!”林卫东指着她,“你肯定作弊了!不然怎么可能考这么高?”

“我没有。”林春芽说。

“你没有?那你告诉我,你怎么考到九十八的?连陈卫国才九十五!”林卫东冲到跟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我天天复习,老师还给我补课,我才考八十五!你一个初二都没念完的,凭什么?”

“凭我会。”林春芽简短地说。

“你会个屁!”林卫东气得手抖,“你那些书哪来的?是不是有人给你透题了?是不是陈卫国?”

“卫东。”

正屋门开了,林满仓走出来,脸色阴沉。

林卫东转身:“爷!春芽她作弊!她肯定作弊了!”

“成绩单给我。”林满苍伸出手。

林卫东把成绩单递过去。那是油印的表格,上面列着所有考生的成绩。林春芽的名字在第一行,后面跟着醒目的“98”。

林满仓看着成绩单,手指摩挲着纸面,很久没说话。

赵金花也出来了,凑过去看:“真是九十八?会不会弄错了?”

“公社出的成绩,怎么会弄错。”林满仓说。

“那就是作弊!”刘翠花从东屋冲出来,声音尖利,“爸,妈,你们想想,春芽这些天鬼鬼祟祟的,又是看书又是往知青点跑,肯定有问题!”

林春芽放下锄头,走过去。

“爷,奶,我没作弊。”她看着两位老人,“考试是公社组织的,监考的是王老师。我一个农村丫头,能找谁作弊?”

“那你解释解释,这分数怎么回事?”刘翠花不依不饶。

“我复习了。”林春芽说,“我借了书,看了,学了,就会了。”

“说的轻巧!”刘翠花冷笑,“全公社那么多高中生、知青,都没你考得高,就你会学。”

“那我不知道。”林春芽垂下眼,“也许他们没好好学。”

“你——”刘翠花气得说不出话。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衬得院子里的寂静更加压抑。

最后是林满仓开口:“春芽,你跟我进来。”

正屋里光线昏暗。

林满仓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赵金花坐在旁边,刘翠花站在门口,林卫东也在,瞪着林春芽。

“春芽,”林满仓吐出一口烟,“你跟爷说实话,这成绩,到底怎么回事?”

“爷,我复习考出来的。”林春芽站着,背挺得笔直,“我借了陈卫国同志的书,自己学的。算盘是我娘教的,记账是我看书看会的。”

“你看的是不是考试用的书?”刘翠花插嘴。

“是。”林春芽承认,“《农村记账方法》,还有《农村生产队会计实务》。”

“你听听!”刘翠花拍大腿,“她看的就是考试用的书!这不算作弊算什么?”

“书是公开的,谁都能看。”林春芽平静地说,“陈卫国同志能看,赵晓梅同志能看,我也能看。看了书,学会了,考出成绩,这叫作弊吗?”

刘翠花被噎住。

“卫东也看书了吧?”林春芽看向林卫东,“老师还给你补课了,对吧?那你考多少?”

林卫东脸一阵红一阵白。

“春芽。”林满仓敲敲烟袋锅,“你考得好,爷高兴。但这事儿……你得为家里想想。”

来了。

林春芽心里冷笑。前世也是这样,她考得好,但家里人不高兴,因为她的好衬托了林卫东的不好。

“爷,我怎么不为家里想了?”她问。

“你考第一,卫东考第五。”林满仓说,“你一个女娃子,压过你堂兄弟,传出去不好听。”

“怎么不好听?”林春芽抬起头,“我靠本事考出来的,有什么不好听?难道女娃子就该比男娃子差?”

“你——”赵金花忍不住了,“怎么跟你爷说话的?”

“奶,我说的是实话。”林春芽不退让,“队里选记分员,选的是有本事的人。我考第一,说明我有这个本事。我当了记分员,能给家里挣工分,能给老林家争光,有什么不好?”

“争光?”刘翠花尖声道,“你一个女娃子抛头露面,当什么记分员?那得天天跟男人们打交道,像什么话?我们老林家的脸往哪搁?”

“大伯母,现在都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林春芽说,“公社里也有女干部,大队里也有女队长,怎么到咱们家,女娃子就不能当记分员了?”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刘翠花骂道,“咱们老林家规矩,女娃子就得安分守己!你倒好,读书读得心都野了!”

林春芽不说话了。

她知道,再吵下去也没用。这些人不会讲道理,他们只讲自己的利益。

林满仓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春芽,这个记分员,你不能当。”

“为什么?”林春芽问。

“为了家里和睦。”林满仓说,“你去当了,卫东怎么办?他是你堂弟,是你兄弟。你压他一头,以后兄弟怎么相处?”

“爷,记分员是队里选的,不是我抢他的。”林春芽说,“就算我不去,也轮不到卫东。第二名是陈卫国,第三名是赵晓梅,他们都能当。”

“他们当是他们的事。”林满仓摆摆手,“但你不能当。这样吧,明天你去公社,跟队长说,你自愿放弃。”

林春芽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这样。

前世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家里逼她放弃。这一世,她才考上一个记分员,家里又要逼她放弃。

凭什么?

“爷,”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如果我不放弃呢?”

屋里安静了一瞬。

“你说什么?”赵金花不敢相信。

“我说,如果我不放弃呢?”林春芽重复,“我要去当记分员。”

“你敢!”刘翠花尖叫,“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这个家是轮不到我做主。”林春芽说,“但记分员是队里选的,轮不到家里做主。”

她转身往外走。

“站住!”林满苍喝道。

林春芽停下脚步,没回头。

“春芽,”林满苍的声音软了一些,“爷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娃子,当记分员太辛苦,还得罪人。你好好在家,过两年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

“爷,”林春芽背对着他,“我想试试。”

她拉开门帘,走了出去。

院子里,母亲王桂芬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显然听到了屋里的对话。

“春芽……”母亲的声音颤抖。

“妈,我没事。”林春芽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我去上工了。”

“可是……”

“没事。”林春芽笑笑,“天塌不下来。”

地里,所有人都在议论考试成绩。

林春芽刚走到地头,就被人围住了。

“春芽,你真考了九十八?”

“太厉害了!怎么考的?”

“听说你第一名,卫东第五?”

“这下好了,咱们队要出个女记分员了!”

林春芽一一应付着,脸上带着笑,但心里沉甸甸的。

她知道,这些人的热情是真的,但也是暂时的。等回到家里,面对的还是那一家子吸血鬼。

中午休息时,陈卫国和赵晓梅走过来。

“春芽同志,恭喜你。”陈卫国真诚地说,“九十八分,太厉害了。”

“你也很厉害,九十五分。”林春芽说。

“我比你差远了。”陈卫国推推眼镜,“对了,明天报到,咱们一起去?”

林春芽犹豫了一下:“陈同志,我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赵晓梅惊讶,“你考第一,为什么不去?”

“家里……”林春芽低下头。

陈卫国和赵晓梅对视一眼,明白了。

“你家里人不同意?”赵晓梅问。

林春芽点点头。

“凭什么?”赵晓梅愤愤不平,“你考出来的成绩,你凭本事考的!他们凭什么不让你去?”

“赵同志,你不懂。”陈卫国叹气,“农村有些观念……很难改。”

“那也不能这样啊!”赵晓梅说,“春芽,你别怕,明天你去报到,我看谁敢拦你!”

“我……”林春芽苦笑,“谢谢你们。但我得自己想清楚。”

下午干活时,林春芽一直心不在焉。

放弃?

她不甘心。

不放弃?

家里那一关怎么过?

前世她妥协了,结果是什么?死在大火里。

这一世,她不能再妥协。

可是硬碰硬,她现在还没这个资本。她没钱,没势,没靠山。唯一有的,就是这点知识和脑子。

得想想办法。

收工时,队长叫住她。

“春芽,你爷今天来找我了。”队长抽着烟,眉头紧锁。

“说什么了?”林春芽问。

“说你不想当记分员,让我把你的名字划掉。”队长看着她,“春芽,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当?”

“我想。”林春芽毫不犹豫。

“那就行。”队长点头,“记分员是队里选的,不是谁家能说了算的。明天你来报到,其他的事,队里给你撑腰。”

林春芽心里一热:“队长……”

“别说了。”队长摆摆手,“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苗子。好好干,别辜负了队里的期望。”

“谢谢队长。”林春芽深深鞠躬。

回家的路上,她觉得脚步轻快了一些。

至少,队里是支持她的。

这是一个重要的筹码。

晚饭的气氛像冰窖。

林春芽刚端起碗,林卫东就摔了筷子。

“我吃不下!”

“吃不下就别吃!”赵金花没好气地说。

“凭什么她能吃?”林卫东指着林春芽,“她一个作弊的,还有脸吃饭?”

“卫东!”林满仓喝道。

“我说错了吗?”林卫东眼睛通红,“她肯定是作弊了!不然怎么可能考那么高?爷,你就偏心吧!她说什么你都信!”

“我偏什么心?”林满苍也火了,“成绩是公社公布的,我能说什么?”

“那你就让她去当记分员?”林卫东站起来,“我才是老林家的孙子!她一个赔钱货,凭什么压我一头?”

“你给我闭嘴!”林满苍一拍桌子。

屋里安静下来。

林卫东喘着粗气,瞪着林春芽,那眼神像要吃人。

林春芽安静地吃饭,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春芽。”林满仓看向她,“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爷。”林春芽放下碗,“明天我去报到。”

“你敢!”刘翠花尖叫。

“我为什么不敢?”林春芽看着她,“大伯母,记分员是队里选的。队长说了,明天我去报到,队里给我撑腰。”

“队长?”刘翠花冷笑,“队长还能管别人家的家务事?”

“这不是家务事。”林春芽说,“这是队里的事。”

“你——”刘翠花转向林满仓,“爸,你听听!她这还没当上记分员呢,就拿队里压我们了!这要是当上了,还不得骑到我们头上来?”

林满仓不说话,只是抽烟。

“春芽,”赵金花开口,“你再想想。你一个女娃子,当记分员不合适。你让给卫东,卫东是你兄弟,他好了,以后也能照应你。”

“奶,卫东考第五,按规定录取五个人,他也能当。”林春芽说,“不用我让。”

“那能一样吗?”赵金花急道,“你是第一,他是第五!别人说起来,都说你比他能干!你让他以后怎么抬头?”

“奶,”林春芽笑了,“卫东能不能抬头,是他的事。我能干,是我的本事。难道我为了让他能抬头,就得装成不能干?”

“你……”赵金花被怼得说不出话。

“爷,奶,”林春芽站起身,“明天我去报到。这个记分员,我当定了。”

她转身回屋。

身后传来摔碗的声音,还有刘翠花的哭骂:“反了!反了!这个家容不下她了!”

回到西屋,母亲王桂芬跟进来,关上门。

“春芽,你真要去?”母亲声音颤抖。

“妈,我必须去。”林春芽握住母亲的手,“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我当了记分员,工分高了,就能多分粮食,多分钱。咱们慢慢攒,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

“可是他们不会罢休的。”王桂芬流泪,“你奶,你大伯母……她们肯定会想办法对付你。”

“让她们来。”林春芽眼神坚定,“妈,我不怕。”

夜里,林春芽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有脚步声,很轻,但她在黑暗里听得清清楚楚。

是有人去鸡窝。

她悄悄下炕,走到窗边。

月光下,一个人影蹲在鸡窝旁,往鸡食槽里倒东西。

又是盐?

不,这次好像不是盐。那人倒完,左右看看,匆匆走了。

林春芽等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出去。

鸡食槽里,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她沾了一点,闻了闻,又舔了舔。

苦的。

是药。

有人给鸡下药。

她心里一寒,赶紧把那些粉末清理掉,又舀水冲洗。

做完这些,她站在院子里,看着东屋和正屋的窗户。

是谁?

三婶王红霞?还是大伯母刘翠花?

都有可能。

她们不想让她养鸡成功,不想让她在家里有任何地位。

或者更狠——她们想让鸡死,然后嫁祸给她,让她在奶奶面前失宠。

好毒的心。

林春芽回到屋里,躺下,睁着眼到天亮。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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