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论如何从一块旧皮子上“看”出满天星斗
回到撷芳居，关上门，程如意才长长舒了口气，将那个装着“首单项目”的锦盒和沉甸甸的报酬锦囊小心地放在桌上。春桃好奇地凑过来：“小姐，这是什么呀？靖王殿下给您的？”
程如意没有立刻回答，先打开了锦囊。里面是整齐码放的金叶子和小巧的银锞子，还有几张京城最大钱庄“通宝记”见票即兑的银票。她粗略算了算，仅年俸预付和两次“项目”酬劳加起来，就是一笔远超她侯府月例、足够普通三口之家舒舒服服过好几年的巨款。
果然，跟“国家队”甲方干活，酬劳就是大方。程如意心里那点被迫接单的郁闷，瞬间被金钱的光芒驱散了大半。她小心收好钱财，这才郑重其事地打开锦盒。
那块鞣制皮革和黑色星图石板，静静地躺在锦盒的丝绒衬垫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皮革粗糙的表面投下细小的绒毛阴影，在石板的银粉星图上折射出点点碎芒。
没有文字，没有图案（除了石板上的星图和符号），没有气味（凑近闻了闻，只有极淡的皮革和石头本身的味道）。就像靖王说的，两者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
程如意没有急着“分析”。她先给自己泡了杯清茶（别院特供的上好龙井），又让春桃端点心来，然后舒服地歪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就这么远远地看着桌上那两样东西。
放空。让大脑处于一种既不紧绷也不完全松懈的状态。
这是她前世被迫进行高强度头脑风暴时学会的技巧——有时候，答案并不在于你多么努力地盯着问题，而在于你是否给了潜意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工作。
她先是单纯地“欣赏”。皮革的颜色是一种经年累月使用后的暗褐色，纹理自然，边缘有不规则的磨损，看得出曾被经常摩挲或携带。石板则是冰冷的黑，打磨得十分光滑，银粉镶嵌的工艺算不上顶尖，但线条清晰，那个重叠的“V”字符号刻得尤为用力。
看着看着，一些散乱的念头开始浮现。
皮革：贴身存放。意味着对持有者很重要，或者需要随时取用。斥候……传递情报？记录路径？但为什么是空白的？用过特殊墨水写隐形字？已经被处理掉了？或者……根本就不是用来写字的？是用来包裹别的东西？或者，本身就是某种信物？凭皮认人？
石板：藏在胡商货栈夹层。胡商……往来西域、北疆。星图……导航？计时？祭祀？那个“V V”符号，像鸟的飞翔轨迹？像山的形状？还是某种计数或标记？
她下榻，走到桌边，拿起皮革，轻轻抚摸。触感确实柔韧，但有几处似乎比其他地方更薄、更光滑，像是长期被手指按压的部位。她尝试对着阳光、烛光不同角度照射，没有发现隐藏的纹理或水印。
她又拿起石板，手指抚过银粉镶嵌的线条。北斗七星……指向北极星，确定北方。其他几颗亮星……可能是天狼星？织女星？金星（长庚/启明）？对于星象，她所知有限，只能认出最常见的一些。
将两者并排放置。
皮革的柔软、温暖（联想）、有机，与石板的坚硬、冰冷、无机，形成对比。
一个贴身携带，一个隐藏于货栈。
一个来自血肉横飞的战场前线（北疆斥候），一个来自熙攘唯利的贸易后方（京师胡商）。
战场与市井。血肉与金钱。隐秘的空白与公开的星图。
这些对比本身，是否就是一种信息？暗示着两种不同的信息传递或身份确认方式？
程如意坐回榻上，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建模”。
假如，她是那个北疆的敌方斥候队长。她得到了一块空白的、但可能有着特殊意义或处理方式的皮革。她要随身携带，可能用于在特定情况下证明身份，或者接收某种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信息（比如用特殊药水显现）。她战死了，皮革被靖王的人缴获。但对方情报系统可能预设了清理程序，或者信息是一次性的，所以皮革现在是空白。
假如，她是那个潜伏在京师的胡商（或为其工作的人）。她有一块刻着简易星图和奇怪符号的石板，藏在货栈夹层，与武器在一起。星图可能用于在特定时间（星象位置）进行联络或行动，符号可能是某个组织的标志或指令代码。货栈被查，石板暴露。
那么，这两者之间的联系点在哪里？
如果属于同一个敌对网络，那么皮革和石板，可能是这个网络不同环节、不同用途的“工具”或“凭证”。一个用于前线机动人员的身份验证或情报接收（皮革），一个用于后方据点或联络节点的指示与协调（石板）。
但为什么材质、形式差异这么大？是因为适用环境不同（草原荒漠 vs 城市）？还是属于网络中不同的子系统或等级？
程如意睁开眼睛，重新拿起皮革。她尝试着将皮革轻轻盖在石板的星图之上。
大小不完全匹配，但皮革足以覆盖星图区域。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皮革，会不会是用来“转印”或“遮蔽”星图的？
比如，在特定光照条件下（月光？星光？），将皮革覆盖在有星图的物体上，透过皮革的某些特性（薄厚不均、纤维走向），会显示出隐藏的信息？或者，皮革本身浸过特殊药剂，与石板上的银粉（或其他物质）接触，会产生化学反应显现字迹？
她立刻尝试。将皮革覆盖在石板星图上，对着阳光看——没有变化。移到烛光下——依旧没有。用手指用力按压摩擦——毫无反应。
也许需要特定的触发条件，比如特定的液体（水、血、酒），或者特定的温度（火烤），甚至特定的时间（星图对应的夜空时辰）？
她不敢贸然用水或火去试验这两件“文物”，万一破坏了就糟了。
但至少，这个“皮革作为激活媒介或显示载体，石板作为信息基底”的猜想，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关联方向。
她又拿起石板，仔细看那个重叠的“V V”符号。这个符号让她感觉很“刻意”，不像是自然星图的一部分。它被刻在星图下方，像是注释或标记。
“V”……胜利？河谷？飞鸟？罗马数字5？在中文语境下呢？像是“人”字的变形？或者两个“山”字叠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自己最早在靖王给的“市井杂图”里，好像见过类似的、由简单直线构成的角度符号。当时归类为“不明几何标记”。
会不会是一种非常简化的、代表特定地点或行动的象形符号？“V V”像两条汇流的河道？像两个相对的箭头（指向）？像张开的口袋（等待装入）？
她将这些零散的猜想记录下来，用的是她惯常的图文混排方式。画了皮革覆盖石板的示意图，标注了可能的“媒介-基底”关系；画了“V V”符号的几种可能象形解读；还画了一个简单的网络示意图，将“前线斥候（空白皮）”和“后方据点（星图石板）”用虚线连接，中间打了个问号。
但这还不够。这些猜想太笼统，缺乏实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是“星图”。
星图……
程如意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此时正值午后，天空蔚蓝，看不到星星。但她抬头望着无际的苍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块石板上的星图，对应的是哪个季节、哪个时辰的夜空？
北极星常年可见，位置基本固定。但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会随季节变化（春季指东，夏季指南，秋季指西，冬季指北）。石板上的北斗七星，勺柄是平直的，没有明显指向性，可能是制作者省略了细节，或者 deliberately ambiguous（故意模糊）。
其他几颗亮星……如果能确定是哪几颗，结合它们相对北斗的位置，或许能推断出大致的季节或特定日期。
可惜，程如意的天文知识库存严重不足。她只知道最著名的几颗。
“春桃，”她唤道，“你去问问刘嬷嬷，别院里可有懂些星象的人？或者，有没有什么讲星宿的通俗书籍？”
春桃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道：“小姐，刘嬷嬷说，别院里负责园艺的陈老爹，年轻时好像跟过钦天监的杂役，认得几个星宿。要不要叫他来问问？”
“请他过来一趟，客气些。”程如意吩咐。
不多时，一个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花匠被带了进来，有些拘谨地行礼。
程如意让春桃给了他一个小板凳坐下，又让上茶，才温和地问道：“陈老爹，听说您认得些星宿？”
陈老爹憨厚地笑了笑：“不敢说认得，就是年轻时干活，听那些老先生们念叨过几句，记性好，就记下了些常见的。”
“那您看看这个，”程如意将石板递过去，“这上面刻的星图，您能看出点什么名堂不？比如，这除了北斗，另外这几颗亮星，可能是哪几个？”
陈老爹接过石板，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比划了一下星星之间的位置，迟疑道：“小姐，这个……小老儿也说不太准。不过看这架势，这颗特别亮的，在北斗勺子口延长线外边一点的，像是……‘大火星’（心宿二）？嗯，也可能是‘织女星’，但它应该离银河近……这个位置画得简单，不好说。这颗在北斗魁首（勺头）侧下方的，倒有点像‘娄宿’那边的亮星……这个‘V V’字，没见过，不像星宿。”
他说的都是俗称，程如意听得半懂不懂，但至少确认了这不是随便乱画的，应该是有实际星象依据的，只是简化了。
“那您看，这样的星星位置，大概是什么时节能同时看到呢？”程如意追问。
陈老爹又琢磨了半天，摇摇头：“这可难了。星星东升西落，一晚上能见着好些。除非是特别的日子，比如‘大火’西沉预示秋天啥的。单看这个图，小老儿看不出来。不过……”他顿了顿，“要是这图上星星的位置是固定的，那画这图的人，指定是在某个特定时辰、面朝某个特定方向看的。不然星星会动，画不准。”
特定时辰，特定方向！陈老爹这朴素的认知，点醒了程如意！
是啊，静态的星图，本质上是记录了观测者在某一特定时刻、面向某一特定方向所看到的星空切片！
那么，这块石板，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星图，更是一个时空坐标的密码！它暗示了某个行动（集会、交接、观察）应该发生的时间（星象位置对应时辰）和方位（面朝的方向）！
那个“V V”符号，可能就是对这个方位或行动的进一步明确！
程如意精神一振，谢过陈老爹，让春桃拿些点心送他出去。
她重新坐回桌前，盯着石板，思路逐渐清晰。
如果石板是时空坐标密码，那么空白皮革的作用是什么呢？是钥匙？是接收指令的“屏幕”？还是身份验证的第二重保障（只有持有特定皮革的人，才知道如何解读这个星图坐标）？
她想起靖王说的“联想”。或许，不必追求确切的解读，只需要提供这种“可能的关联方式”和“猜想的方向”，就是他要的“不同视角”。
她铺开纸，开始整理自己的“联想报告”。
第一部分：观察与对比。用文字和简单图示描述皮革与石板的物理特征、来源差异，突出其“空白与星图”、“贴身与隐藏”、“有机与无机”、“前线与后方”的矛盾统一感。
第二部分：核心猜想（一）：媒介与基底。提出皮革可能作为特殊介质（如药水浸润、纤维导向、透光特性）与石板星图结合，以显现隐藏信息的假设。建议可尝试无损或微损检测（如特定波长光照、轻微加热、无害溶剂点滴试验）。
第三部分：核心猜想（二）：时空坐标密码。基于陈老爹的启发，提出石板星图并非单纯的装饰或信仰物品，而是记录了特定观测时刻和方位的“星空快照”。“V V”符号可能是方位指示（如两条山谷交汇处）、行动代码（如“双倍注意”、“V形包围”）或组织标识。建议寻找精通星象历法之人，推算此星图对应的可能日期与时辰范围。
第四部分：网络关联推测。将皮革与石板视为同一隐蔽网络中，适用于不同场景和层级的信息载体或凭证。皮革可能用于单线、临时的身份确认或指令接收（一次性或可更新），石板可能用于固定据点或周期性行动的时空指示。二者可能在特定节点产生交集（如持有皮革者需在石板指示的时空点完成某项任务）。
第五部分：局限与说明。强调所有猜想均缺乏实证，纯属基于有限信息的逻辑推演与直觉联想。建议需结合其他情报（如被捕胡商口供、敌方通信习惯、北疆地理气候等）进行综合研判。
写完这些，程如意看着洋洋洒洒好几页的“报告”，自己都有些惊讶。她好像……越来越擅长这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而且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她按照之前“草案”里设想的“记录表”格式，简单填写了事由、交付材料，然后将这份“联想报告”作为“反馈意见”附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她让春桃将报告密封好，送去给沈牧。
任务完成，程如意感觉脑子有点被掏空，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不管这报告有没有用，她至少完成了“咨议”的职责，提供了自己的视角。
几天后，沈牧再次来到撷芳居。他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神比之前更多了几分郑重。
“程咨议，”他开门见山，“殿下与几位精通天文、舆图及刑侦的先生，已仔细研读过您的‘联想报告’。”
程如意心提了起来。
“众人一致认为，”沈牧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叹，“尤其是关于‘石板星图作为时空坐标密码’及‘皮革可能为活性媒介’的两点猜想，角度刁钻，发前人所未发，极具启发价值。”
他拿出一份抄录的文书：“根据您的方向，我们重新提审了那名胡商，并结合北疆缴获的其他零星物品，发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细节。那名胡商最终供认，他确实负责接收并保管类似石板，并根据特定渠道传来的‘皮质信物’指示，在星图对应的夜晚时辰，于城中某处高楼，面向特定方向，用特制的‘眼镜’（实为嵌有特殊晶石的铜管）观察城外烽燧或灯笼信号。‘V V’符号，在他们内部意为‘双重确认’或‘最高优先级’。”
“至于皮革，”沈牧继续道，“我们按您建议，尝试用低温烘烤及几种不同溶液测试，在其中一块同样来自北疆、材质相似的旧皮子边缘，发现了极其微弱的、用特殊植物汁液书写的褪色痕迹，内容正是某个星图对应的日期代码。虽因年代久远无法完全复原，但证实了您的‘媒介’猜想极有可能成立。”
程如意听得目瞪口呆。她真的蒙对了？不，不只是蒙对，她的猜想为他们打开了新的调查思路，并直接导致了突破口！
“殿下对此甚为满意。”沈牧微笑道，“特命在下，将此次咨议的酬劳加倍。并让在下转告程咨议……”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靖王那种冷淡而威严的语调，惟妙惟肖：“‘告诉她，她这份‘胡思乱想’，值千金。望她继续保持。’”
程如意脸颊微热，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被肯定，被需要，而且还有实实在在的丰厚回报，这种感觉……不赖。
“殿下厚爱，如意定当……继续努力‘胡思乱想’。”她难得开了个玩笑。
沈牧哈哈大笑，气氛轻松愉快。他又与程如意聊了些别院的趣事，才告辞离去。
送走沈牧，程如意回到屋中，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星空开始显现，繁星点点。
她忽然想到，如果此刻有一块那样的石板，对应着此时此刻的星空，那会指向哪里？又会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深邃，也……有趣。
而她，阴差阳错地，拥有了一种独特的“观看”和“联想”方式，能够略微窥见这复杂水面下的些许波纹。
咸鱼顾问的第一单，圆满成功。
不仅赚了钱，还赢得了“客户”的高度认可。
程如意伸了个懒腰，走到温泉池边。氤氲的热气上升，与初现的星光交融。
她脱下外袍，滑入温暖的泉水中。
嗯，带薪思考，带薪泡温泉。
这“咨议”的职位，好像……越来越香了。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