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的秋意,在一夜之间被紧张压得凝固了。
秋宴……
萧玦那晚不容置喙的告知,像一块巨石投入沈青瓷死水般的心湖。最初的惊慌退去后,一种冰冷的清醒浮了上来。
手链拿不回来了。至少,靠乞求、靠眼泪、靠那点微末的身体依从,永远拿不回来。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里面苍白却眉目清晰的自己。镜中人眼神里的迷茫和脆弱正在一点点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度。既然温和的路走不通,既然他要把她推到台前,那她就好好利用这个舞台。
“李嬷嬷,”她开口,声音平静,“把我的衣物都拿出来。”
当萧玦派来的教习嬷嬷带着繁复华丽的宫装和满头珠翠的方案到来时,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沈青瓷选了一身天水碧的广袖交领襦裙,料子是上好的软烟罗,却素净得没有任何绣纹,只在下摆处用同色丝线勾勒出流云般的暗纹。外罩一件月白色半透鲛绡纱的披帛。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白玉长簪松松绾起,余下青丝垂落肩背。脸上未施脂粉,只唇上点了极淡的胭脂。
“姑娘,这……这太素净了,不合秋宴规制……”教习嬷嬷愕然。
“嬷嬷,”沈青瓷转过脸,窗外的光落在她脸上,那双眼清澈见底,却无端让人感到疏离,“我是去谢恩,还是去选美?既是‘天女’,穿得像个凡间贵女,岂非可笑?”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教习嬷嬷噎住,看向一旁的李嬷嬷,李嬷嬷垂着眼,低声对教习说了几句,大约是王爷吩咐“随她心意”。
礼仪教导更是艰难。沈青瓷并非笨拙,而是有一种固执的“不理解”。她会对“步履尺寸”、“叩拜角度”提出真诚的疑问:“天地之大,为何要拘泥于这分毫之差?心意到了,不就可以吗?” 她学得认真,做出来却总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随意,少了一份刻板,多了一丝……让人无法指责的“超然”。
萧玦傍晚过来查看时,看到的便是她对着宫宴流程蹙眉思索的样子。烛火下,她侧脸线条优美而脆弱,专注的神情竟让他心头某处微微一动。
“怕了?”他走到她身后。
沈青瓷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些繁琐的条目。“怕有用吗?”她反问,声音听不出情绪,“王爷既然把我推出去,想必已经权衡过利弊。我只需要知道,在宴会上,我到底是谁?是您九王爷藏在别院的一个女人,还是……”她顿了顿,“还是北境将士口中,那个带来转机的‘天女’?”
萧玦眸色转深。她比他想象的更敏锐,也更……大胆。竟敢直接问他索要身份定义。
“你说呢?”他把问题抛回去。
沈青瓷终于转过身,仰头看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奇异的冷静。“我想活着,王爷。所以,在能要我命的人面前,我最好是那个有点用、又让人摸不透的‘天女’,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被处置的附属品。这对您,也是最有利的,不是吗?”
她在谈判。用她自己的价值,和他做交易。萧玦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烦躁。她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
“记住你的话。”他最终只丢下这一句,算是默许。
—
秋宴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亭台楼阁临水而建,此刻挂满了琉璃宫灯,映着粼粼水波,恍如仙境。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携家眷盛装而至,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空气里弥漫着酒香、果香和脂粉香。
萧玦的到来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不仅因为他战神的身份,更因为他身侧那位女子。
当沈青瓷随着萧玦步入宴席区域时,原本的喧哗有了片刻的凝滞。
太不一样了。在一片姹紫嫣红、珠光宝气的贵女群中,她那一身素到极致的碧与白,反而成了最抓人眼球的存在。没有堆砌的华丽,没有刻意的娇媚,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冷。她身姿挺拔,步伐不疾不徐,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既无怯懦,也无讨好,仿佛只是路过一片风景。
而她身旁的萧玦,一身玄色亲王常服,气势凛然,与她并肩而行,一个如寒铁,一个似冷玉,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与……独占般的昭示。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好奇的、探究的、惊艳的、嫉妒的……沈青瓷能感觉到那些视线的重量,但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睫,将所有情绪压在一片平静的冰面之下。她的手在袖中轻轻握了握,那里有李嬷嬷今早悄悄塞给她的一小截干枯的、据说是“安神”的草药。她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提醒。
“臣弟携沈氏,参见皇兄。”萧玦领着沈青瓷至御前,依礼参拜。
皇帝萧宸早已将目光投了过来,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打量。“平身。九弟,这位便是……”
“民女沈青瓷,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沈青瓷依着学来的礼仪,盈盈下拜,声音清越,不高不低。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萧宸笑道。
沈青瓷缓缓抬头。御座上的皇帝比她想象的更年轻些,面容与萧玦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儒雅温润,唯有那双眼睛,沉静深邃,透着帝王独有的威仪与距离感。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以及更深的、对于“异物”的兴趣。
“果然钟灵毓秀,气质非凡。”萧宸颔首,语气和蔼,“北境之事,朕已听闻。你于军中有功,不必过于拘礼。赐座。”
座位设在萧玦下首,一个微妙的位置——既表明了与萧玦的关联,又不完全属于王府女眷的序列。
宴席开始,歌舞升平。沈青瓷尽量降低存在感,小口吃着面前几乎未动过的菜肴,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斜后方有道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跟着她,属于一个衣着华美、容貌娇艳的年轻女子,眼神里的敌意几乎化为实质——那大概是萧玦王府中某位得脸的姬妾。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活跃。一位颇负才名的宗室子弟起身,提议行酒令,以“秋”为题赋诗,助兴。
众人纷纷应和,佳作频出。轮到某位向来与萧玦不太对付的文官时,他忽然将话题一转,笑着朝沈青瓷这边拱手:“久闻沈姑娘乃天降之人,想必见识非凡。值此金秋佳宴,不知可否请沈姑娘也吟咏一二,让我等凡夫俗子,也沾沾仙气?”
话音一落,席间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再次投向沈青瓷。这邀请看似风雅,实则刁难。一个来历不明、据说还不识几个字的女子,如何能与在座文人相比?分明是想看她出丑,连带折损萧玦颜面。
萧玦眼神一冷,正要开口。沈青瓷却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箸。
她抬起眼,看向那位文官,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大人说笑了,仙气谈不上,不过是偶得几句残句,若诸位不嫌粗陋,愿与共赏。”
她没有起身,依旧坐着,目光投向亭外被灯火映照的朦胧秋水,声音清凌凌地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的《秋词》。没有繁复的辞藻,没有晦涩的用典,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开阔、昂扬与挣脱一切桎梏的自在气魄。在这满座皆是吟咏秋愁、闺怨或应景赞美的诗词中,犹如一道清冽的溪流,撞进了沉闷的池塘。
沈青瓷:呵呵 ,和古古古古人相比,你们还嫩了点!
席间彻底静了。
那位文官脸上的笑容僵住。许多文人露出惊异思索的神色。连皇帝萧宸,原本靠在御座上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看向沈青瓷的目光,充满了惊讶与更深沉的探究。
萧玦侧头看她。她依然望着亭外,侧脸在宫灯下皎洁如玉,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他忽然想起北境山林里,她找到他时那惊慌又执拗的样子,与此刻这个在御前从容吟诗、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的女子,几乎判若两人。
“好一个‘我言秋日胜春朝’!” 萧宸抚掌赞叹,打破了寂静,“豁达通透,气韵超然。沈姑娘果然……非同凡响。”他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只是此等心胸气度,栖身于小小别院,未免委屈。九弟,你也是,既知沈姑娘如此才情,怎不早日接入王府,也好有个照应?”
来了。沈青瓷心下一凛。皇帝果然开始试探,并且,隐隐流露出一丝不同的意味。
萧玦面不改色,拱手道:“皇兄关怀,臣弟感念。只是青瓷性子喜静,不惯王府喧嚣,且北境归来,伤病还需将养,故暂居别院休憩。待她身体康健,再议不迟。”
“哦?伤病未愈,更需悉心照料才是。”萧宸笑容不变,目光却意有所指地在沈青瓷和萧玦之间转了转,“王府难道还没有一个别院周全?还是说……九弟另有顾虑?”
这话问得就有些微妙了。是顾虑皇帝?还是顾虑其他?
“皇兄说笑了。”萧玦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青瓷之事,臣弟自有安排,不敢劳烦皇兄过多挂心。她既随臣弟回京,臣弟自会保她安稳无虞。”
兄弟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个温润带笑,一个冷硬坚定,无声的角力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悄然涌动。
沈青瓷垂着眼,仿佛浑然未觉这场因她而起的暗流。她轻轻抬手,假装抿酒,袖口滑下,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手腕,腕上空空如也——那仿制的手链,她今日特意没有戴。
她知道,今夜之后,“天女沈青瓷”之名将不再是一个模糊的传言。她也知道,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除了猜忌,恐怕还多了点别的什么。而萧玦那强硬的维护之下,是更紧的掌控欲。
前路未明,但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从静园的囚徒,到秋宴上留下一抹惊艳身影的“天女”。下一次,她不会再只是被动地吟一首诗。
宴席渐散,皇帝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青瓷一眼,才起驾回宫。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压抑。萧玦一直闭目养神,直到马车驶入静园,他才睁开眼,看向正准备下车的沈青瓷。
“今日的诗,很好。”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必再如此‘出风头’。”
沈青瓷动作一顿,回过头,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王爷是怕我惹麻烦,还是怕……我太引人注目,尤其是,引起不该注目的人的注目?”
萧玦眸色骤然转冷,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她微微蹙眉。“沈青瓷,”他逼近她,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警告的寒意,“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谁才是能决定你命运的人。有些心思,动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松开手,看着她踉跄一下站稳,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沈青瓷站在原地,夜风吹起她单薄的披帛。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但她嘴角,却极轻、极缓地,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万劫不复?她早已在深渊之中了。
而现在,她终于看到了深渊之上,那些交错纵横的、属于权力高处的蛛丝。她要做的,就是抓住其中一根,哪怕它同样锋利,能割得她鲜血淋漓。
她转身,走向那栋华美寂静的囚笼。心中默念着那首诗的最后两句,仿佛那能给她无尽的力量。
便引诗情到碧霄。
她的“诗情”,是归家的执念。而这片“碧霄”,是这重重宫阙,是那对心思各异的兄弟,也是她自己,必须亲手搏杀出来的……一线生机。
